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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卖油郎独占花魁(下)

这些言语,秦重一句句都听得,佯为不闻。

美娘万福过了,坐于侧首,仔细看着秦重,好生疑惑,心里甚是不悦,嘿嘿无言。

唤丫环将热酒来,斟着大钟。

鸨儿只道他敬客,却自家一饮而尽。

九妈道:“我儿醉了,少吃些么?”

美儿那里依他,答应道:“我不醉!”

一连吃上十来杯。

这是酒后之酒,醉中之醉,自觉立脚不住。

唤丫环开了卧房,点上银釭,也不卸头,也不解带,足丽脱了绣鞋,和衣上床,倒身而卧。

鸨儿见女儿如此做作,甚不过意。

对秦重道:“小女平日惯了,他专会使性。

今日他心中不知为什么有些不自在,却不干你事,休得见怪!”

秦重道:“小可岂敢!”

鸨儿又劝了秦重几杯酒,秦重再三告止。

鸨儿送入卧房,向耳旁分付道:“那人醉了,放温存些。”

又叫道:“我儿起来,脱了衣服,好好的睡。”

美娘已在梦中,全不答应,鸨儿只得去了。

丫环收拾了杯盘之类,抹了桌子,叫声:“秦小官人,安置罢!”

秦重道:“有热茶要一壶。”

丫环泡了一壶浓茶送进房里,带转房,自去耳房中安歇。

秦重看美娘时,面对里床睡得正熟,把锦被压于身下。

秦重想酒醉之人,必然怕冷,又不敢惊醒他。

忽见阑干上又放着一床大红纟宁丝的锦被,轻轻的取下,盖在美娘身上。

把银灯挑得亮亮的,取了这壶热茶,脱鞋上床,捱在美娘身边,左手抱着茶壶在怀,右手搭在美娘身上,眼也不敢闭一闭,正是:未曾握雨携云,也算偎香倚玉。

却说美娘睡到半夜醒将转来,自觉酒力不胜,胸中似满溢之状。

爬起来,坐在被窝中,垂着头,只管打平哕。

秦重慌忙也坐起来,知他要吐,放下茶壶,用手抚摩其背。

良久,美娘喉间忍不住了,说时迟,那时快,美娘放开喉咙便吐。

秦重怕污了被窝,把自己的道袍袖子张开,罩在他嘴上。

美娘不知所以,尽情一呕,呕毕,还闭着眼讨茶嗽口。

秦重下床,将道袍轻轻脱下,放在地平之上。

摸茶壶还是暖的,斟上一瓯香喷喷的浓茶递与美娘。

美娘连吃了二碗,胸中虽然略觉豪燥,身子兀自倦怠,仍旧倒下,向里睡去了。

秦重脱下道袍,将吐下一袖的腌脏,重重裹着,放于床侧,依然上床,拥抱似初。

美娘那一觉直睡到天明方醒,覆身转来,见旁边睡着一个人,问道:“你是那个?”

秦重答道:“小可姓秦。”

美娘想起夜来之事,恍恍惚惚,不甚记得真了,便道:“我夜来好醉!”

秦重道:“也不甚醉。”

又问:“可曾吐么?”

秦重道:“不曾。”

美娘道:“这样还好。”

又想一想道:“我记得曾吐过的,又记得曾吃过茶来,难道做梦不成?”

秦重方才说道:“是曾吐来,小可见小娘子多了杯酒,也防着要吐,把茶壶暖在怀里。

小娘子果然吐后讨茶,小可斟上,蒙小娘子不弃,饮了两瓯。”

美娘大惊道:“脏巴巴的吐在那里?”

秦重道:“恐怕小娘子污了被褥,是小可把袖子盛了。”

美娘道:“如今在那里?”

重道:“连衣服裹着,藏过在那里。”

美娘道:“可惜坏了你一件衣服。”

秦重道:“这是小可的衣服,有幸得沾小娘子的余沥。”

美娘听说,心下想道:“有这般识趣的人!”

心里已有四五分欢喜了。

此时天色大明,美娘起身,下床小解。

看着秦重,猛然想起是秦卖油,遂问道:“你实对我说,是什么样人?

为何昨夜在此?”

秦重道:“承花魁娘子下问,小子怎敢妄言,小可实是常来宅上卖油的秦重。”

遂将初次看见送客,又看见上轿,心下想慕之极,及积趱嫖钱之事,备细述了一遍。

“夜来得亲近小娘子一夜,三生有幸,心满意足。”

美娘听说,愈加可怜,道:“我昨夜酒醉,不曾招接得你。

你干折了多少银子,莫不懊悔?”

秦重道:“小娘子天上神仙,小可惟恐伏侍不周,但不见责,已为万幸,况敢有非意之望!”

美娘道:“你做经纪的人,积下些银两,何不留下养家?

此地不是你来往的。”

秦重道:“小可单只一身,并无妻小。”

美娘顿了一顿,便道:“你今日去了,他日还来么?”

秦重道:“只这昨宵相亲一夜,已慰生平,岂敢又作痴想!”

美娘想道:“难得这好人又忠厚,又老实,又且知情识趣,隐恶扬善,千百中难遇此一人。

可惜是市井之辈。

若是衣冠子弟,情愿委身事之。”

正在沉吟之际,丫环捧洗脸水进来,又是两碗姜汤。

秦重洗了脸,因夜来未曾脱帻,不用梳头,呷了几口姜汤,便要告别。

美娘道:“少住不妨,还有话说。”

秦重道:“小可仰慕花魁娘子,在旁多站一刻,也是好的。

但为人岂不自揣?

夜来在此,实是大胆,惟恐他人知道有玷芳名。

还是早些去了安稳。”

美娘点了一点头,打发丫环出房,忙忙的开了减妆,取出二十两银子送与秦重道:“昨夜难为了你,这银两权奉为资本,莫对人说。”八壹中文網

秦重那里肯受。

美娘道:“我的银子来路容易。

这些须酬你一宵之情,休得固逊。

若本钱缺少,异日还有助你之处。

那件污秽的衣服,我叫丫环湔洗干净了还你罢!”

秦重道:“粗衣不烦小娘子费心,小可自会湔洗。

只是领赐不当。”

美娘道:“说那里话!”

将银子挜在秦重袖内,推他转身。

秦重料难推却,只得受了,深深作揖,卷了脱下这件龌龊道袍,走出房门。

打从鸨儿房前经过。

鸨儿看见,叫声:“妈妈!秦小官去了!”

王九妈正在净桶解手,口中叫道:“秦小官,如何去得恁早?”

秦重道:“有些贱事,改日特来称谢。”

不说秦重去了。

且说美娘与秦重虽然没点相干,见他一片诚心,去后好不过意。

这一日因害酒,辞了客在家将息。

千个万个孤老都不想,倒把秦重整整的想了一日。

有《桂枝儿》为证:

俏冤家,须不是串花家的子弟,你是个做经纪本分人儿,那匡你会温存,能软款,知心如意。

料你不是个使性的,料你不是个薄情的。

几番待放下思量也,又不觉思量起。

话分两头。

再说邢权在朱十老家,与兰花情热;见朱十老病废在床,全无顾忌。

十老发作了几场。

两个商量出一条计策来,俟夜静更深,将店中资本席卷,双双的逃之夭夭,不知去向。

次日天明,十老方知。

央及邻里,出了个单,寻访数目,并无动静。

深悔当日不合为邢权所惑,逐了朱重。

如今日久见人心,闻说朱重赁居众安桥下,挑担卖油,不如仍旧收拾他回来,老死有靠。

只怕他记恨在心,教邻舍好生劝他回家,但记好,莫记恶。

秦重一闻此言,即日收拾了家伙搬回十老家里。

相见之间痛哭了一场,十老将所存囊橐尽数交付秦重,秦重自家又有二十余两本钱,重整店面,坐柜卖油。

因在朱家,仍称朱重,不用秦字。

不上一月,十老病重,医治不痊,呜呼哀哉!朱重捶胸大恸,如亲父一般,殡殓成服,七七做了些好事。

朱家祖坟在清波门外,朱重举丧安葬,事事成礼,邻里皆称其厚德。

事定之后,仍先开店。

原来这油铺是个老店,从来生意原好,却被邢权刻剥存私,将主顾弄断了多少。

今见朱小官在店,谁家不来作成?

所以生理比前越盛。

朱重单身独自,急切要寻个老成帮手。

有个惯做中人的叫做金中,忽一日引着一个五十余岁的人来。

原来那人正是莘善,在汴梁城外安乐村居住。

因那年避乱南奔,被官兵冲散了女儿瑶琴,夫妻两口凄凄惶惶,东逃西窜,胡乱过了几年。

今日闻临安兴旺,南渡人民大半安插在彼。

诚恐女儿流落此地,特来寻访,又没消息。

身边盘缠用尽,欠了饭钱,被饭店中终日赶逐,无可奈何。

偶然听见金中说起朱家油铺要寻个卖油帮手,自己曾开过六陈铺子,卖油之事,都则在行。

况朱小官原是汴京人,又是乡里,故此央金中引荐到来。

朱重问了备细,乡人见乡人,不觉感伤。

“既然没处投奔,你老夫妻两口只住在我身边,只当个乡亲相处,慢慢的访着令爱消息,再作区处。”

当下取两贯钱把与莘善,去还了饭钱,连浑家阮氏也领将来,与朱重相见了,收拾一间空房,安顿他老夫妇在内。

两口儿也尽心竭力,内外相帮,朱重甚是欢喜。

光阴似箭,不觉一年有余。

多有人见朱小官年长朱娶,家道又好,做人又志诚,情愿白白把女儿送他为妻。

朱重因见了花魁娘子十分容貌,等闲的不看在眼,立心要访求个出色的女子方才肯成亲。

以此日复一日,担阁下去。

正是: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再说王美娘在九妈家,盛名之下,朝欢暮乐,真个口厌肥甘,身嫌锦绣。

然虽如此,每遇不如意之处,或是子弟们任情使性,吃醋挑槽,或自己病中醉后,半夜三更,没人疼热,就想起秦小官人的好处来,只恨无缘再会。

也是他桃花运尽,合当变更,一年之后,生出一段事端来。

却说临安城中有个吴八公子。

父亲吴岳见为福州太守。

这吴八公子新从父亲任上回来,广有金银。

平昔间也喜赌钱吃酒,三瓦两舍走动,闻得花魁娘子之名,未曾识面,屡屡遣人来约,欲要嫖他。

王美娘闻他气质不好,不愿相接,托故推辞非止一次。

那吴八公子也曾和着闲汉们亲到王九妈家几番,都不曾会。

其时清明节届,家家扫墓,处处踏青。

美娘因连日游春困倦,且是积下许多诗画之债未曾完得,分付家中:“一应客来,都与我辞去!”

闭了房门,焚起一炉好香,摆设文房四宝,方欲举笔,只听得外面沸腾,却是吴八公子领着十余个狠仆来接美娘游湖。

因见鸨儿每次回他,在中堂行凶,打家打伙,直闹到美娘房前,只见房门锁闭。

原来妓家有个回客法儿,小娘躲在房内,却把房门反锁,支吾客人,只推不在,那老实的就被他哄过了;吴公子是惯家,这些套子怎地瞒得。

分付家人扭断了锁,把房门一脚踢开。

美娘躲身不迭,被公子看见,不由分说,教两个家人左右牵手,从房内直拖出房外来,口中兀目乱嚷乱骂。

王九妈欲待上前陪礼解劝,看见势头不好,只得闪过。

家中大小躲得没半个影儿。

吴家狠仆牵着美娘出了王家大门,不管他弓鞋窄小,望街上飞跑。

八公子在后,扬扬得意,直到西湖口,将美娘扌双下了湖船,方才放手。

美娘十二岁到王家,锦绣中养成,珍宝般供养,何曾受恁般凌贱。

下了船,对着船头掩面大哭,吴八公子全不放下面皮,气忿忿的像关云长单刀赴会,一把交椅朝外而坐,狠仆侍立于旁。

一面分付开船,一面数一数二的发作一个不住:“小贱人,小娼根!不受人抬举!再哭时,就讨打了!”

美娘那里怕他,哭之不已。

船至湖心亭,吴八公子分付摆盒在亭子内,自己先上去了,却分付家人:“叫那小贱人来陪酒!”

美娘抱住了栏杆,那里肯去,只是嚎哭。

吴八公子也觉没兴,自己吃了几杯淡酒,收拾下船,自来扯美娘。

美娘双脚乱跳,哭声愈高。

吴八公子大怒,教狠仆拨去簪珥。

美娘蓬着头。

跑到船头上就要投水,被家童们扶住。

公子道:“你撒赖便怕你不成!就是死了,也只费得我几两银子,不为大事。

只是送你一条性命也是罪过。

你住了啼哭时,我就放你回去,不难为你。”

美娘听说放他回去,真个住了哭,八公子分付移船到清波门外僻静之处,将美娘绣鞋脱下,去其裹脚,露出一对金莲,如两条玉笋相似。

教狠仆扶他上岸,骂道:“小贱人,你有本事,自走回家,我却没人相送。”

说罢,一篙子撑开,再向湖中而去。

正是:焚琴煮鹤从来有,惜玉怜香几个知!

美娘赤了脚,寸步难行,思想:“自己才貌两全,只为落于风尘,受此轻贱。

平昔枉自结识许多王孙贵客,急切用他不着,受了这般凌辱,就是回去,如何做人?

到不如一死为高。

只是死得没些名目,枉自享个盛名,到此地位,看着村庄妇人也胜我十二分。

这都是刘四妈这个花嘴哄我落坑堕堑,致有今日!自古红颜薄命,亦未必如我之甚!”

越思越苦,放声大哭。

事有偶然,却好朱重那日到清波门外朱十老的坟上祭扫过了,打发祭物下船,自己步回,从此经过。

闻得哭声,上前看时,虽然蓬头垢面,那玉貌花容从来无两,如何不认得!吃了一惊,道:“花魁娘子,如何这般模样?”

美娘哀哭之际,听得声音厮熟,止啼而看,原来正是知情识趣的秦小官!美娘当此之际,如见亲人,不觉倾心吐胆告诉他一番。

朱重心中十分疼痛,亦为之流泪,袖中带得有白绫汗巾一条约有五尺多长,取出劈半扯开,奉与美娘裹脚,亲手与他拭泪,又与他挽起青丝,再三把好言宽解。

等待美娘哭定,忙去唤个暖轿请美娘坐了,自己步送,直到王九妈家。

九妈不得女儿消息,在四处打探,慌迫之际,见秦小官送女儿回来,分明送一颗夜明珠还他,如何不喜!况且鸨儿一向不见秦重挑油上门,多曾听得人说,他承受了朱家的店业,手头活动,体面又比前不同,自然刮目相待。

又见女儿这等模样,问其缘故,已知女儿吃了大苦,全亏了秦小官,深深拜谢,设酒相待。

日已向晚,秦重略饮数杯,起身作别。

美娘如何肯放,道:“我一向有心于你,恨不得你见面。

今日定然不放你空去!”

鸨儿也来扳留,秦重喜出望外。

是夜,美娘吹弹歌舞,曲尽生平之技,奉承秦重。

秦重如做了一个游仙好梦,喜得魄荡魂消,手舞足蹈。

夜深酒阑,二人相挽就寝。

云雨之事,其美满更不必言。

一个是足力后生,一个是惯情女子。

这边说,三年怀想,费几多役梦劳魂;那边说,一载相思,喜侥幸粘皮贴肉。

一个谢前番帮衬,合今番恩上加恩,一个谢今夜总成,比前夜爱中添爱。

红粉妓倾翻粉盒,罗帕留痕,卖油郎打发油瓶,被窝沾湿。

可笑村儿干折本,作成小丫弄风流。

云雨已罢,美娘道:“我有句心腹之言与你说,你休得推托。”

秦重道:“小娘子若用得着小可时,就赴汤蹈火亦所不辞,岂有推托之理!”

美娘道:“我要嫁你!”

秦重笑道:“小娘子就嫁一万个,也还数不到小可头上,休得取笑,枉自折了小可的食料。”

美娘道:“这话实是真心,怎说‘取笑’二字!我自十四岁被妈妈灌醉,梳弄过了,此时便是从良,只为未曾相处得人,不辨好歹,恐误了终身大事。

以后相处的虽多,都是豪华之辈、酒色之徒,但知买笑追欢的乐意,那有怜香惜玉的真心。

看来看去,只有你是个志诚君子,况闻你尚未娶亲。

若不嫌我烟花贱质,情愿举案齐眉,白头奉侍。

你若不允之时,我就将三尺白罗死于君前,表白我一片诚心。

也强如昨日死于村郎之手,没名没目,惹人笑话。”

说罢,呜呜的哭将起来。

秦重道:“小娘子休得悲伤。

小可承小娘子错爱,将天就地,求之不得,岂敢推托!只是小娘子千金声价。

小可家贫力薄,如何摆布,也是力不从心了。”

美娘道:“这却不妨。

不瞒你说,我只为从良一事,预先积趱些东西寄顿在外。

赎身之费,一毫不费你心力。”

秦重道:“就是小娘子自己赎身,平昔住惯了高堂大厦,享用了锦衣玉食,在小可家如何过活?”

美娘道:“布衣蔬食,死而无怨!”

秦重道:“小娘子虽然,只怕妈妈不从!”

美娘道:“我自有道理。”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两个直说到天明。

原来黄翰林的衙内,韩尚书的公子,齐太尉的舍人,这几个相知的人家,美娘都寄顿得有箱笼。

美娘只推要用,陆续取到密地,约下秦重,教他收置在家。

然后一乘轿子抬到刘四妈家,诉以从良之事。

刘四妈道:“此呈老身前日原说过的。

只是年纪还早,又不知你要从那一个?”

美娘道:“姨娘,你莫管是甚人,少不得依着姨娘的言语,是个真从良、乐从良、了从良,不是那不真、不假、不了、不绝的勾当。

只要姨娘肯开口时,不愁妈妈不允。

做侄女的别没孝顺,只有十两金子奉与姨娘,胡乱打些钗子。

是必在妈妈前做个方便。

事成之时,媒礼在外。”

刘四妈看见这金子,笑得眼儿没缝,便道:“自家儿女,又是美事,如何要你的东西!这金子权时领下,只当与你收藏,此事都在老身身上。

只是你的娘把你当个摇钱之树,等闲也不轻放你出去,怕不要千把银子!那主儿可是肯出手的么?

也得老身见他一见,与他讲道方好。”

美娘道:“姨娘莫管闲事,只当你侄女自家赎身便了。”

刘四妈道:“妈妈可晓得你到我家来?”

美娘道:“不晓得。”

四妈道:“你且在我家便饭,待老身先到你家,与妈妈讲,讲得通时,然后来报你!”

刘四妈雇乘轿子抬到王九妈家,九妈相迎入内。

刘四妈问起吴八公子之事,九妈告诉了一遍。

四妈道:“我们行户人家,到是养成个半低不高的丫头,尽可赚钱,又且安稳。

不论什么客主接了,倒是日日不空的。

侄女只为声名大了,好似一块鲞鱼落地,马蚁儿都要钻他,虽然热闹,却也不得自在。

说便许多一夜也只是个虚名,那些王孙公子来一遍,动不动有几个帮闲,连宵达旦,好不费事。

跟随的人又不少,个个要奉承得他到一些不到之处,口里就出粗哩嗹罗嗹的骂人,还要暗损你家伙,又不好告诉得他家主,受了若干闷气。

况且山人墨客、诗社棋社,少不得一月之内,又有几时官身。

这些富贵子弟你争我夺,依了张家,违了李家,一边喜,少不得一边怪了。

就是吴八公子这一个风波,吓杀人的,万一失差,却不连本送了?

官宦人家,与他打官司不成,只索忍气吞声,今日还亏着你家时运高,太平没事,一个霹雳空中过去了。

倘然山高水低,悔之无及。

妹子闻得吴八公子不怀好意,还要与你家索闹。

侄女的性气又不好,不肯奉承人,第一是这件,乃是个惹祸之本。”

九妈道:“便是这件,老身好不担忧。

就是这八公子,也是有名有称的人,又不是下贱之人。

这丫头抵死不肯接他,惹出这场寡气。

当初他年纪小时还听人教训,如今有了个虚名,被这些富贵子弟夸他奖他,惯了他性情,骄了他气质,动不动自作自主,逢着客来,他要接便接;他若不情愿时,便是九牛也休想牵得他转!”

刘四妈道:“做小娘的略有些身分,都则如此。”

王九妈道:“我如今与你商议,倘若有个肯出钱的,不如卖了他去,到得干净,省得终身担着鬼胎过日。”

刘四妈道:“此言甚妙!卖了他一个,就讨得五六个。

若凑巧撞得着相应的,十来个也讨得的。

这等便宜的事如何不做!”

王九妈道:“老身也曾算计过来,那些有势有力的不肯出钱,专要讨人便宜。

及至肯出几两银子的,女儿又嫌好道歉,做张做智的不肯。

若有好主儿,妹子做媒,作成则个。

倘若这丫头不肯时节,还求你撺掇。

这丫头做娘的话也不听,只你说得他信,话得他转。”

刘四妈呵呵大笑道:“做妹子的此来,正为与侄女做媒,你要许多银子便肯放他出门?”

九妈道:“妹子,你是明理的人,我们这行户中只有贱买。

那有贱卖?

况且美儿数年盛名满临安,谁不知他是花魁娘子!难道三百四百就容他走动?

少不得要他千金。”

刘四妈道:“待妹子去讲,若肯出这个数目,做妹子的便来多口。

若合不着时,就不来了。”

临行时,又故意问道:“侄女今日在那里?”

王九妈道:“不要说起,自从那日吃了吴公子的亏,怕他还来淘气,终日里抬个轿子,各宅去分诉,前日在齐太尉家,昨日在黄翰林家,今日又不知在那家去了!”

刘四妈道:“有了你老人家做主,按定了坐盘星,也不容侄女不肯。

万一不肯时,做妹子自会劝他。

只是寻得主顾来,你却莫要捉班做势。”

九妈道:“一言既出,并无他说!”

九妈送至门首。

刘四妈叫声聒噪,上轿去了。

这才是:

数黑论黄雌陆贾,说长话短女随何;

若还都像虔婆口,尺水能兴万丈波。

刘四妈回到家中,与美娘说道:“我对你妈妈如此说,这般讲,你妈妈已自肯了。

只要银子见面,这事立地便成!”

美娘道:“银子已曾办下,明日姨娘千万到我家来,玉成其事。

不要冷了场,改日又费讲。”

四妈道:“既然约定,老身自然到宅。”

美娘别了刘四妈,回家一字不题。

次日午牌时分,刘四妈果然来了。

王九妈问道:“所事如何?”

四妈道:“十有八九,只不曾与侄女说过。”

四妈来到美娘房中,两下相叫了,讲了一回说话。

四妈道:“你的主儿到了不曾?

那话儿在那里?”

美娘指着床头道:“在这几只皮箱里。”

美娘把五、六只皮箱一时都开了,五十两一封,搬出十三四封来,又把些金珠宝玉算价,足够千金之数。

把个刘四妈惊得眼中出火,口内流涎,想道:“小小年纪,这等有肚肠!不知如何设法积下许多东西?

我家这几个粉头,一般接客,赶得着他那里!不要说不会生发,就是有几文钱在荷包里,闲时买瓜子磕,买糖儿吃,两条脚布破了,还要做妈的与他买布哩!偏生九阿姐造化,讨得着年时赚了若干钱钞,临出门还有这一主大财,又是取诸宫中,不劳余力。”

这是心中暗想之语,却不曾说出来。

美娘见刘四妈沉吟,只道作难索谢,慌忙又取出四匹潞绸、两股宝钗、一对凤头玉簪,放在桌上,道:“这几件东西奉与姨娘为伐柯之敬!”

刘四妈欢天喜地对王九妈说道:“侄女情愿自家赎身,一般身价,并不短少分毫,比着孤老赎身更好。

省得闲汉们从中说合,费酒费浆,还要加一加二的谢他!”

王九妈听得说女儿皮箱内有许多东西,到有个咈然之色。

你道却是为何?

世间只有鸨儿的狠,做小娘的设法些东西都送到他手里,才是快活。

也有做些私房在箱笼内,鸨儿晓得些风声,专等女儿出门,捵开锁钥,翻箱倒笼取个罄空。

只为美娘盛名之下,相交都是大头儿,替做娘的挣得钱钞,又且性格有些古怪,等闲不敢触他。

故此卧房里面,鸨儿的脚也不搠进去,谁知他如此有钱!

刘四妈见九妈颜色不善,便猜着了,连忙道:“九阿姐,你休得三心两意。

这些东西都是侄女自家积下的,也不是你本分之钱。

他若肯花费时,也花费了;或是他不长进,把来津贴了得意的孤老,你也那里知道!这还是他做家的好处。

况且小娘自己手中没有钱钞,临到从良之际,难道赤身赶他出门?

少不得头上脚下都要收拾得光鲜,等他好去别人家做人。

如今他自家拿得这些东西,料然一丝一线不费你的心,这一主银子,是你完完全全鳖在腰胯里的,他就赎身出去,怕不是你女儿!倘然他得好时,时朝月节,怕他不来孝顺你!就是嫁了人时,他又没有亲爹亲娘,你也还去做得着他的外婆。

受用处正有哩!”

只这一套话说得王九妈心中爽然,当下应允。

刘四妈就去搬出银子,一封封兑过,交付与九妈;又把这些金珠宝玉,逐件指物作价。

对九妈说道:“这都是你做妹子的故意估下他些价钱,若换与人,还便宜得几十两银子。”

王九妈虽同是个鸨儿,到是个老实头儿,凭刘四妈说话,无有不纳。

刘四妈见王九妈收了这主东西,便叫亡八写了婚书,交付与美儿。

美儿道:“趁姨娘在此,奴家就拜别了爹妈出门,借姨娘家住一两日,择吉从良,未知姨娘允否?”

刘四妈得了美娘许多谢礼,生怕九妈翻悔,巴不得美娘出了他门,完成一事,说道:“正该如此!”

当下美娘收拾了房中自己的梳台、拜匣、皮箱、铺盖之类。

但是鸨儿家中之物,一毫不动。

收拾已完,随着四妈出房,拜别了假爹假妈,和那姨娘行中都相叫了。

王九妈一般哭了几声。

美娘唤人挑了行李,欣然上轿,同刘四妈到刘家去。

四妈出一间幽静的好房,安顿下美娘行李,众小娘都来与美娘叫喜。

是晚,朱重差莘善到刘四妈家讨信,已知美娘赎身出来。

择了吉日,笙萧鼓乐娶亲。

刘四妈就做大媒送亲,朱重与花魁娘子花烛洞房,欢喜无限!虽然旧事风流,不减新婚佳趣。

次日,莘善老夫妇请新人相见,各各相认,吃了一惊;问起根由,至亲三口抱头而哭。

朱重方才认得是丈人、丈母,请他上坐,夫妻二人重新拜见。

亲邻闻知无不骇然,是日,整备筵席,庆贺两重之喜,饮酒尽欢而散。

三朝之后,美娘教丈夫备下几副厚礼,分送旧相知各宅,以酬其寄顿箱笼之恩,并报他从良信息,此是美娘有始有终处。

王九妈、刘四妈家各有礼物相送,无不感激。

满月之后,美娘将箱笼打开,内中都是黄白之资,吴绫、蜀锦何止百计,共有三千余金,都将钥匙交付丈夫,慢慢的买房置产,整顿家当。

油铺生理,都是丈人莘公管理。

不上一年,把家业挣得花锦般相似,驱奴使婢,甚有气象。

朱重感谢天地神明保佑之德,发心于各寺庙喜舍合殿香烛一般,供琉璃灯油三个月,斋戒沐浴,亲往拈香礼拜。

先从昭庆寺起,其他灵隐、法相、净慈、天竺等寺以次而行。

就中单说天竺寺,是观音大士的香火,有上天竺、中天竺、下天竺,三处香火俱盛,却是山路,不通舟楫。

朱重叫从人挑了一担香烛,三担清油,自己乘轿而往。

先到上天竺来,寺僧迎接上殿,老香火秦公点烛添香。

此时朱重居移气,养移体,仪容魁岸。

非复幼时面目,秦公那里认得他是儿子。

只因油桶上有个大大的秦字,又有“汴梁”二字,心中甚以为奇。

也是天然凑巧,刚刚到上天竺,偏用着这两只油桶。

朱重拈香已毕,秦公托出茶盘,主僧奉茶。

秦公问道:“不敢动问施主,这油桶上为何有此三字?”

朱重听得问声,带着汴梁人的土音,忙问道:“老香火,你问他怎么?

莫非也是汴梁人么?”

秦公道:“正是。”

朱重道:“你姓甚名谁?

为何在此出家?

共有几年了?”

秦公把自己姓名、乡里细细告诉:“某年上避兵来此,因无活计,将十三岁的儿子秦重过继与朱家,如今有八年之远。

一向为年老多病,不曾下山问得信息。”

朱重一把抱住,放声大哭道:“孩儿便是秦重!向在朱家挑油买卖,正为要访求父亲下落,故此于油桶上写‘汴梁秦’三字做个标识。

谁知此地相逢,真乃天与其便!”

众僧见他父子别了八年,今朝重会,各各称奇。

朱重这一日就歇在上天竺,与父亲同宿,各叙情节。

次日,取出中天竺、下天竺两个疏头换过,内中朱重仍改做秦重,复了本姓,两处烧香礼拜已毕,转到上天竺,要请父亲回家,安乐供养。

秦公出家已久,吃素持斋,不愿随儿子回家。

秦重道:“父亲别了八年,孩儿有缺侍奉。

况孩儿新娶媳妇,也得他拜见公公方是。”

秦公只得依允。

秦重将轿子让与父亲乘坐,自己步行,直到家中。

秦重取出一套新衣与父亲换了,中堂设坐,同妻莘氏双双参拜。

亲家莘公、亲母阮氏齐来见礼。

此日大排筵席,秦公不肯开荤,素酒素食。

次日,邻里敛财称贺。

一则新婚,二则新娘子家眷团圆,三则父子重逢,四则秦小官归宗复姓,共是四重大喜。

一连又吃了几日喜酒,秦公不愿家居,思想上天竺故处清净出家。

秦重不敢违亲之志,将银二百两,于上天竺另造净室一所,送父亲到彼居住。

其日用供给按月送去。

每十日亲往候问一次,每一季同莘氏往候一次,那秦公活到八十余,端坐而化,遗命葬于本山。

此是后话。

却说秦重和莘氏夫妻偕老,生下两个孩儿,俱读书成名。

至今风月中市语,凡夸人善于帮衬,都叫做“秦小官”,又叫“卖油郎”。

有诗为证:

春来处处百花新,蜂蝶纷纷竞采春;

堪爱豪家多子弟,风流不及卖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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