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沈小霞相会出师表(上)
闲向书斋阅古今,偶逢奇事感人心;忠臣翻受奸臣制,肮脏英雄泪满襟。
休解绶,慢投簪,从来日月岂常阴。
到头祸福终须应,天道还分贞与淫。
话说国朝嘉靖年间,圣人在位,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只为用错了一个奸臣,浊乱了朝政,险些儿不得太平。
那奸臣是谁?
姓严,名嵩,号介溪,江西分宜人氏。
以柔媚得幸,交通宦官,先意迎合,精勤斋醮,供奉青词,由此骤致贵显。
为人外装曲谨,内实猜刻。
谗害了大学士夏言,自己代为首相。
权尊势重,朝野侧目。
儿子严世蕃,由官生直做到工部侍郎。
他为人更狠,但有些小人之才,博闻强记,能思善算,介溪公最听他的说话,凡疑难大事,必须与他商量;朝中有“大丞相”“小丞相”之称。
他父子济恶,招权纳贿,卖官鬻爵。
官员求富贵者,以重赂献之,拜他门下做干儿子,即得超迁显位。
由是不肖之人,奔走如市。
科道衙门,皆其心腹牙爪。
但有与他作对的,立见奇祸:轻则杖谪,重则杀戮,好不利害!除非不要性命的,才敢开口说句公道话儿。
若不是真正关龙逢、比干,十二分忠君爱国的,宁可误了朝廷,岂敢得罪宰相?
其时有无名于感慨时事,将《神童诗》改成四句云:
少小休勤学,钱财可立身,
君看严宰相,必用有钱人。
又改四句,道是:
天子重权豪,开言惹祸苗。
万般皆下品,只有奉承高。
只为严蒿父子恃宠贪虐,罪恶如山,引出一个忠臣来,做出一段奇奇怪怪的事迹,留下一段轰轰烈烈的话柄。
一时身死,万古名扬。
正是:家多孝子亲安乐,国有忠臣世泰平。
那人姓沈,名炼,别号青霞,浙江绍兴人氏。
其人有文经武纬之才,济世安民之志。
从幼幕诸葛孔明之为人。
孔明文集上有《前出师表》、《后出师表》,沈炼平日爱诵之,手自抄录数百遍,室中到处粘壁。
每逢酒后,便高声背诵。
念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往往长叹数声,大哭而罢。
以此为常,人都叫他是狂生。
嘉靖戊戌年,中了进士,除授知县之职。
他共做了三处知县,那三处?
溧阳、茌平、清丰。
这三任官做得好,真个是:
吏肃惟遵法,官清不爱钱。
豪强皆敛手,百姓尽安眠。
因他生性伉直,不肯阿奉上官,左迁锦衣卫经历。
一到京师,看见严家赃秽狼藉,心中甚怒。
忽一日,值公宴,见严世蕃倨傲之状,已自九分不像意。
饮至中间,只见严世蕃狂呼乱叫,旁若无人;索巨觥飞酒,饮不尽者罚之。
这巨觥约容酒斗余,两坐客惧世蕃威势,没人敢不吃。
只有一个马给事,天性绝饮,世蕃故意将巨觥飞到他面前。
马给事再三告免,世蕃不依。
马给事略沾,面便发赤,眉头打结,愁苦不胜。
世蕃自去下席,亲手揪了他的耳朵,将巨觥灌之。
那给事出于无奈,闷着气,一连几口吸尽。
不吃也罢,才吃下时,觉得天在下,地在上,墙壁都团团转动,头重脚轻,站立不住。
世蕃拍手呵呵大笑。
沈炼一肚子不平之气,忽然揎袖而起,抢那只巨觥在手,斟得满满的,走到世蕃面前说道:“马司谏承老先生赐酒,已沾醉不能为礼。
下官代他酬老先生一杯。”
世蕃愕然,方欲举手推辞,只见沈炼声色俱厉道:“此杯别人吃得,你也吃得。
别人怕着你,我沈炼不怕你!”
也揪了世蕃的耳朵灌去,世蕃一饮而尽。
沈炼掷杯于案,一般拍手呵呵大笑。
唬得众官员面如土色,一个个低着头不敢则声。
世蕃假醉,先辞去了。
沈炼也不送,坐在椅上叹道:“咳!‘汉贼不两立’!‘汉贼不两立!”
一连念了七八句。
这句书也是《出师表》上的说话,他把严家比着曹操父子。
众人只怕世蕃听见,到替他捏两把汗。
沈炼全不为意,又取酒连饮了几杯,尽醉方散。
睡到五更醒来,想道:“严世蕃这厮,被我使气,逼他饮酒,他必然记恨,来暗算我。
一不做,二不休,有心只是一怪,不如先下手为强。
我想严嵩父子之恶,神人怨怒,只因朝廷宠信甚固。
我官卑职小,言而无益;欲待觑个机会,方才下手。
如今等不及了,只当做张子房在博浪沙中椎击秦始皇,虽然击他不中,也好与众人做个榜样。”
就枕头上思想疏稿,想到天明有了。
起来焚香盥手,写就表章。
表上备说严嵩父子招权纳贿、穷凶极恶、欺君误国十大罪,乞诛之以谢天下。
圣旨下道:“沈炼谤讪大臣,沽名钓誉,着锦衣卫重打一百,发去口外为民。”
严世蕃差人分付锦衣卫官校,定要将沈炼打死。
喜得堂上官是个有主意的人,那人姓陆,名炳,平时极敬重沈公的节气。
况且又是属官,相处得好的。
因此反加周全,好生打个出头棍儿,不甚利害。
户部注籍:保安州为民。
沈炼带着棒疮,即时收拾行李,带领妻子,雇着一辆车儿,出了国门,望保安进发。
原来沈公夫人徐氏,所生四个儿子。
长子沈襄,本府廪膳秀才,一向留家。
次子沈衮、沈褒,随任读书。
幼子沈痔,年方周岁。
嫡亲五口儿上路,满朝文武,惧怕严家,没一个敢来送行。
有诗为证:“一纸封章忤庙廊,萧然行李入遐荒。
相知不敢攀鞍送,恐触权奸惹祸殃。”
一路上辛苦,自不必说,且喜到了保安州了。
那保安州属宣府,是个边远地方,不比内地繁华。
异乡风景,举目凄凉。
况兼连日阴雨,天昏地黑,倍加惨戚。
欲赁间民房居住,又无相识指引,不知何处安身是好。
正在傍徨之际,只见一人打个小伞前来。
看见中旁行李,又见沈炼一表非俗,立住了脚,相了一回。
问道:“官人尊姓?
何处来的?”
沈炼道:“姓沈。
从京师来。”
那人道:“小人闻得京有个沈经历,上本要杀严嵩父子,莫非官人就是他么?”
沈炼道:“正是。”
那人道:“仰慕多时,幸得相会。
此非说话之处,寒家离此不远,便请携宝眷同行,到寒家权下,再作区处。”
沈炼见他十分殷勤,只得从命。
行不多路,便到了。
看那人家,虽不是个大大宅院,却也精致。
那人揖沈炼至于中堂,纳头便拜。
沈炼慌忙答礼,问道:“足下是谁?
何故如此相爱?”
那人道:“小人姓贾,名石,是宣府卫一个舍人。
哥哥是本卫千户,先年身放。
无子,小人应袭。
为严贼当权,袭职者要重赂,小人不愿为官。
托赖祖荫,有数亩薄田,务农度日,数日前闻阁下弹劾严氏,此乃天下忠臣义士也。
又闻编管在此,小人渴欲一见,不意天遣相遇,三生有幸!”
说罢又拜下去。
沈公再三扶起,便教沈衮、沈褒与贾石相见。
贾石教老婆迎接沈奶奶到内宅安置,交卸了行李,打发车夫等去了。
分付庄客宰猪买酒,管待沈公一家。
贾石道:“这等雨天,料阁下也无处去,只好在寒家安歇了。
请安心多饮几杯,以宽劳顿。”
沈炼谢道:“萍水相逢,便承款宿,何以当此?”
贾石道:“农庄粗粝,休嫌简慢。”
当日宾主酬酢,无非说些感慨时事的说话。
两边说得情投意合,只恨相见之晚。
过了一宿。
次早,沈炼起身,向贾石说道:“我要寻所房子,老小,有烦舍人指引。”
贾石道:“要什么样的房子?”
沈炼道:“只像宅上这一所,十分足意了,租价但凭尊教。”
贾石道:“不妨事。”
出去踅了一回,转来道:“赁房尽有,只是龌龊低洼,急切难得中意的。
阁下不若就在草舍权住几时,小人领着家小自到外家去住。
等阁下还朝,小人回来,可不稳便?”
沈炼道:“虽承厚爱,岂敢占舍人之宅?
此事决不可!”
贾石道:“小人虽是村农,颇识好歹。
慕阁下忠义之士,想要执鞭坠镫,尚且不能、今日天幸降临,权让这几间草房与阁下作寓,也表得我小人一点敬贤之心。
不须推逊。”
话毕,慌忙分付庄客,推个车儿,牵个马儿,带个驴儿,一伙子将细软家私搬去。
其余家常动使家火,都留与沈公日用,沈炼见他慨爽,甚不过意,愿与他结义为兄弟。
贾石道:“小人是一介村农,怎敢僭扳贵宦?”
沈炼道:“大丈夫意气相许,那有贵贱?”
贾石小沈炼五岁,就拜沈炼为兄。
沈炼教两个儿子拜贾石为义叔,贾石也唤妻子出来,都相见了,做了一家儿亲戚。
贾石陪过沈炼吃饭,已毕,便引着妻子到外舅李家去讫。
自此,沈炼只在贾石宅子内居住。
时人有诗叹贾舍人借宅之事。
诗曰:“倾盖相逢意气真,移家借宅表情亲。
世间多少亲和友,竞产争财愧死人!”
却说保安州父老闻知沈经历为上本参严阁老,贬斥到此,人人敬仰,都来拜望,争识其面。
也有运柴运米相助的,也有携酒肴来请沈公吃的,又有遣子弟拜于门下听教的。
沈炼每日间与地方人等,讲论忠孝大节及古来忠臣义上的故事。
说到关心处,有时毛发倒竖,拍案大叫;有时悲歌长叹,涕泪交流。
地方若老若小,无不耸听欢喜。
或时唾骂严贼,地方人等齐声附和;其中若有不开口的,众人就骂他是不忠不义。
一时高兴,以后率以为常。
又闻得沈经历文武全材,都来合他去射箭。
沈炼教把稻草扎成三个偶人,用布包裹,一写“唐奸相李林甫”,一写“宋奸相秦桧”,一写“明奸相严嵩”。
把那三个偶人做个射鹄。
假如要射李林甫的,便高声骂道:“李贼看箭!”
秦贼、严贼,都是如此。
北方人性直,被沈经历口舌得热闹了,全不虑及严家知道。
自古道:“若要不知,除非莫为。”
世间只有权势之家,报新闻的极多,早有人将此事报知严嵩父子。
严嵩父子深以为恨,商议要寻个事头杀却沈炼,方免其患。
适值宣大总督员缺,严阁老分付吏部,教把这缺与他门下干儿子杨顺做去。
吏部依言,就将杨侍郎杨顺差往宣大总督。
杨顺往严府拜辞,严世蕃置酒送行。
席间屏人而语,托他要查沈炼过失。
杨顺领命,唯唯而去。
正是:
合成毒药惟需酒,铸就钢刀待举手。
可怜忠义沈经历,还向偶人夸大口!
却说杨顺到任不多时,适遇大同鞑虏俺答,引众人寇应州地方,连破了四十余堡,掳去男妇无算。
杨顺不敢出兵救援,直待鞑虏去后,方才遣兵调将,为追袭之计。
一般筛锣击鼓,扬旗放炮,都是鬼弄,那曾看见半个鞑子的影儿?
杨顺情知失机惧罪,密谕将士:“搜获避兵的平民,将他朁刂头斩首,充做鞑虏首绶,解往兵部报功。”
那一时,不知杀死了多少无辜的百姓。
沈炼闻知其事,心中大怒!写书一封,教中军官送与杨顺。
中军官晓得沈经历是个揽祸的太岁,书中不知写甚么说话,那里肯与他送。
沈炼就穿了青衣小帽,在军门伺候杨顺出来,亲自投递。
杨顺接来看时,书中大略说道:“一人功名事极小,百姓性命事极大。
杀平民以冒功,于心何忍!况且遇鞑贼,止于掳掠;遇我兵,反加杀戮。
是将帅之恶,更胜于鞑虏矣!”
书后又附诗一首。
诗云:
杀生报主意何如?
解道功成万骨枯。
试听沙场风雨夜,冤魂相唤觅头颅。
杨顺见书大怒,扯得粉碎。
却说沈炼又做了一篇祭文,率领门下子弟,备了祭礼,望空祭奠那些冤死之鬼。
又作《塞下吟》云:
云中一片虏烽高,出塞将军已著劳。
不斩单于诛百姓,可怜冤血染霜刀。
又诗云:
本为求生来避虏,谁知避虏反戕生!
早知虏首将民假,悔不当时随虏行。
杨总督标下有个心腹指挥,姓罗,名铠,抄得此诗并祭文,密献于杨顺。
杨顺看了,愈加怨恨,遂将第一首诗改窜数字,诗曰:
云中一片虏烽高,出塞将军枉著劳。
何似借他除佞赋,不须奏请上方刀。
写就密书,连改诗封固,就差罗铠送与严世蕃。
书中说:“沈炼怨恨相国父子,阴结死士剑客,要乘机报仇。
前番鞑虏入寇,他吟诗四句,诗中有借虏除佞之语,意在不轨。”
世蕃见书大惊!即请心腹御史路楷商议。
路楷曰:“不才若往按彼处,当为相国了当这件大事。”
世蕃大喜,即分付都察院:“便差路楷巡按宣大。”
临行,世蕃治酒款别,说道:“烦寄语杨公,同心协力,若能除却这心腹大患,当以侯伯世爵相酬,决不失信于二公也。”
路楷领诺。
不一日奉了钦差敕命,来到宣府到任,与杨总督相见了。
路楷遂将世蕃所托之语,一一对杨顺说知。
杨顺道:“学生为此事,朝思暮想,废寝忘餐,恨无良策,以置此人于死地。”
路楷道:“彼此留心。
一来休负了严公父子的付托,二来自家富贵的机会,不可挫过。”
杨顺道:“说得是!倘有可下手处,彼此相报。”
当日相别去了。
杨顺思想路楷之言,一夜不睡。
次日坐堂,只见中军官报道:“今有蔚州卫拿获妖贼二名解到辕门外,伏听钧旨。”
杨顺道:“唤进来。”
解官磕了头,递上文书。
杨顺拆开看了,呵呵大笑。
这二名妖贼,叫做阎浩、杨胤夔,系妖人萧芹之党。
原来萧芹是白莲教的头儿,向来出入虏地,惯以烧香惑众,哄骗虏酋俺答,说自家有奇术,能咒人使人立死,喝城使城立颓。
虏酋愚甚,被他哄动,尊为国师。
其党数百人,自为一营。
俺答几次入寇,都是萧芹等为之向导,中国屡受其害。
先前史侍郎做总督时,遣通事重赂虏中头目脱脱,对他说道:“天朝情愿与你通好,将俺家布粟换你家马,名为‘马市’。
两下息兵罢战,各享安乐,此是美事。
只怕萧芹等在内作梗,和好不终。
那萧芹原是中国一个无赖小人,全无术法,只是狡伪。
哄诱你家抢掠地方,他于中取事。
郎主若不信,可要萧芹试其术法。
委的喝得城颓,咒得人死,那时合当重用;若咒人人不死,喝城城不颓,显是欺诳,何不缚送天朝?
天朝感郎主之德,必有重赏。
‘马市’一成,岁岁享无穷之利,煞强如抢掠的勾当。”
脱脱点头道:“是。”
对郎主俺答说了,俺答大喜。
约会萧芹,要将千骑随之,从右卫而入,试其喝城之技。
萧芹自知必败,改换服色,连夜脱身逃走,被居庸关守将盘诘,并其党乔源、张攀隆等拿住,解到史侍郎处。
招称妖党甚众,山陕畿南处处俱有,一向分头缉捕。
今日阎浩、杨胤夔亦是数内有名妖犯。
杨总督看见获解到来,一者也算他上任一功,二者要借这个题目,牵害沈炼,如何不喜?
当晚就请路御史来后堂商议,道:“别个题目摆布沈炼不了,只有白莲教通虏一事,圣上所最怒。
如今将妖贼阎浩、杨胤夔招中窜入沈炼名字,只说浩等平日师事沈炼,沈炼因失职怨望,教浩等煽妖作幻,勾虏谋逆。
天幸今日被擒,乞赐天诛,以绝后患。
先用密禀禀知严家,教他叮嘱刑部作速覆本。
料这番沈炼之命,必无逃矣。”
路楷拍手道:“妙哉,妙哉!”
两个当时就商量了本稿,约齐了同时发本。
严嵩先见了本稿及禀贴,便教严世蕃传语刑部。
那刑部尚书许论,是个罢软没用的老儿,听见严府分付,不敢怠慢,连忙覆本,一依杨、路二人之议“圣旨倒下:妖犯着本处巡按御史即时斩决。
杨顺荫一子锦衣卫千户;路楷纪功,升迁三级,俟京堂缺推用。
话分两头。
却说杨顺自发本之后,便差人密地里拿沈炼于狱中。
慌得徐夫人和沈衮、沈褒没做理会,急寻义叔贾石商议。
贾石道:“此必杨、路二贼为严家报仇之意。
既然下狱,必然诬陷以得罪。
两位公子及今逃窜远方,待等严家势败,方可出头。
若住在此处,杨、路二贼,决不干休。”
沈衮道:“未曾看得父亲下落,如何好去?”
贾石道:“尊大人犯了对头,决无保全之理。
公子以宗祀为重,岂可拘于小孝,自取灭绝之祸?
可劝令堂老夫人,早为远害全身之计。
尊大人处,贾某自当央人看觑,不烦悬念。”
二沈便将贾石之言,对徐夫人说知。
徐夫人道:“你父亲无罪陷狱,何忍弃之而去?
贾叔叔虽然相厚,终是个外人。
我料杨、路二贼奉承严氏,亦不过与你爹爹作对,终不然累及妻子?
你若畏罪而逃,父亲倘然身死,骸骨无收,万世骂你做不孝之子,何颜在世为人乎?”
说罢,大哭不止“沈衮、沈褒齐声恸哭。
贾石闻知徐夫人不允,叹惜而去。
过了数日,贾石打听的实,果然扭入白莲教之党,问成死罪。
沈炼在狱中大骂不止。
杨顺自知理亏,只恐临时处决,怕他在众人面前毒骂,不好看相。
预先问狱官责取病状,将沈炼结果了性命。
贾石将此话报与徐夫人知道,母子痛哭,自不必说。
又亏贾石多有识熟人情,买出尸首,嘱付狱卒:“若官府要枭示时,把个假的答应。”
却瞒着沈衮兄弟,私下备棺盛殓,埋于隙地。
事毕,方才向沈衮说道:“尊大人遗体已得保全,直待事平之后,方好指点与你知道,今犹未可泄漏。”
沈衮兄弟感谢不已。
贾石又苦口劝他弟兄二人逃走,沈衮道:“极知久占叔叔高居,心上不安。
奈家母之意,欲待是非稍定,搬回灵枢,以此迟延不决。”
贾石怒道:“我贾某生平,为人谋而尽忠,今日之言,全是为你家门户,岂因久占住房,说发你们起身之理?
既嫂嫂老夫人之意已定,我亦不敢相强。
但我有一小事,即欲远出,有一年半载不回,你母子自小心安住便了。”
觑着辟上贴得有前、后《出师表》各一张,乃是沈炼亲笔楷书。
贾石道:“这两幅字可揭来送我,一路上做个纪念。
他日相逢,以此为信。”
沈衮就揭下二纸,双手折迭,递与贾石。
贾石藏于袖中,流泪而别。
原来贾石算定杨、路二贼设心不善,虽然杀了沈炼,未肯干休,自己与沈炼相厚,必然累及。
所以预先逃走,在河南地方宗族家权时居住。
不在活下。
却说路楷见刑部覆本,有了圣旨,便于狱中取出阎浩、杨胤夔斩讫,并要割沈炼之首,一同枭示。
谁知沈炼真尸已被贾石买去了,官府也那里辨验得出?
不在话下。
再说杨顺看见止于荫子,心中不满,便向路楷说道:“当初严东楼许我事成之日,以侯伯爵相酬。
今日失言,不知何故?”
路楷沉思半晌,答道:“沈炼是严家紧对头,今止诛其身,不曾波及其子,斩草不除根,萌芽再发。
相国不足我们之意,想在于此。”
杨顺道:“若如此,何难之有?
如今复上个本,说沈炼虽诛,其子亦宜知情,还该坐罪,抄没家私。
庶国法可伸,人心知惧。
再访他同射草人的几个狂徒,并借屋与他住的,一齐拿来冶罪。
出了严家父子之气,那时却将前言取赏,看他有何推托?”
路楷道:“此计大妙。
事不宜迟,乘他家属在此,一网而尽,岂不快哉!只怕他儿子知风逃避,却又费力。”
杨顺道:“高见甚明。”
一面写表申奏朝廷,再写禀帖到严府知会,自述孝顺之意;一面预先行牌保安州知州,着用心看守犯属,勿容逃逸。
只等旨意批下便去行事。
诗云:
破巢完卵从来少,削草除根势或然。
可惜忠良遭屈死,又将家属媚当权。
再过数日,圣旨下了。
州里奉着宪牌,差人来拿沈炼家属,并查平素往来诸人姓名,一一挨拿。
只有贾石名字,先经出外,只得将在逃开报。
此见贾石幾之明也。
时人有诗赞云:
义气能如贾石稀,全身远避更知几?
任他罗网空中布,争奈仙禽天外飞?
却说杨顺见拿到沈衮、沈褒,亲自鞠问,要他招承通虏实迹。
二沈高声叫屈,那里肯招?
被杨总督严刑拷打,打得体无完肤。
沈衮、沈褒熬炼不过,双双死于杖下。
可怜少年公子,都入枉死城中。
其同时拿到犯人,都坐个同谋之罪。
累死者何止数十人!幼子沈展尚在襁褓,免罪,随着母徐氏,另徙在云州极边,不许在保安居住。
路楷又与杨顺商议:“沈炼长于沈襄,是绍兴有名秀才。
他时得地,必然衔恨于我辈。
不若一井除之,永绝后患。
亦相国知我用心。”
杨顺依言,便行文书到浙江,把做钦犯,严提沈襄来问罪。
又分付心腹经历金绍,择取有才干的差人,赍文前去,嘱他中途伺便,便行谋害,就所在地方,讨个病状回缴。
事成之日,差人重赏。
金绍许他荐本超迁。
金绍领了台旨,汲汲而回。
着意的选两名积年干事的公差,无过是张千、李万,金绍唤他到私衙,赏了他酒饭,取出私财二十两相赠。
张千、李万道:“小人安敢无功受赐?”
金绍道:“这银两不是我送你的,是总督杨爷赏你的,教你赍文到绍兴去拿沈襄。
一路不要放松他,须要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回来还有重赏。
若是怠慢,总督老爷衙门不是取笑的,你两个去回话。”
张千、李万道:“莫说总督老爷钧旨,就是老爷分付,小人怎敢有违?”
收了银两,谢了金经历,在本府认领下分文,疾忙上路,往南进发。
却说沈襄,号小霞,是绍兴府学廪膳秀才。
他在家久闻得父亲以言事获罪,发去口外为民,甚是挂怀。
欲亲到保安州一看,因家中无人主管,行止两难。
忽一日,本府差人到来,不由分说,将沈襄锁缚,解到府堂。
知府教把文书与沈襄看了备细,就将回文和犯人交付原差,嘱他一路小心。
沈襄此时方知父亲及二弟,俱已死于非命,母亲又远徙极边,放声大哭。
哭出府门,只见一家老小,都在那里搅做一团的啼哭。
原来文书上有“奉旨抄没”的话,本府已差县尉封锁了家私,将人口尽皆逐出。
沈小霞听说,真是苦上加苦,哭得咽喉无气。
霎时间,亲戚都来与小霞话别。
明知此去多凶少吉,少不得说几句劝解的言语。
小霞的丈人孟春元取出一包银子,送与二位公差,求他路上看顾女婿。
公差嫌少不受。
孟氏娘子又添上金簪子一对,方才收了。
沈小霞带着哭,分付孟氏道:“我此去死多生少,你休为我忧念,只当我已死一般,在爷娘家过活。
你是书礼之家,谅无再醮之事,我也放心得下。”
指着小妻闻淑女,说道:“只这女子,年纪幼小,又无处着落,合该教他改嫁。
奈我三十无子,他却有两个半月的身孕。
他日倘生得一男,也不绝了沈氏香烟。
娘子,你看我平日夫妻面上,一发带到他丈人家去住几时。
等待十月满足,生下或男或女,那时凭你发遣他去便了。”
话声未绝,只见闻氏淑英说道:“官人说那里话!你去数千里之外,没个亲人朝夕看觑,怎生放下?
大娘自到院家去,奴家情愿蓬首垢面,一路伏待官人前行。
一来官人免致寂寞,二来也替大娘分得些忧念。”
沈小霞道:“得个亲人做伴,我非不欲。
但此去多分不幸,累你同死他乡,何益?”
闻氏道:“老爷在朝为官,官人一向在家,谁人不知?
便诬陷老爷有些不是的勾当,家乡隔绝,岂是同谋?
妾帮着官人到官申辩,决然罪不至死。
就使官人下狱,还留贱妾在外,尚好照管。”
孟氏也放丈夫不下,听得闻氏说得有理,极力撺掇丈夫带淑女同去。
沈小霞平日素爱淑女有才有智,又见孟氏苦劝,只得依允。
当夜,众人齐到孟春元家,歇了一夜。
次早,张千、李万催趱上路。
闻氏换了一身布衣,将青布裹头,别了孟氏,背着行李,跟着沈小霞便走。
那时分别之苦,自不必说。
一路行来,闻氏与沈小霞寸步不离,茶汤饭食,都亲自搬取。
张千、李万初还好言好语,过了扬子江,到徐州起旱,料得家乡已远,就做出嘴睑来。
呼么喝六,渐渐难为他夫妻两个来了。
闻氏看在眼里,私对丈夫说道:“看那两个泼差人,不怀好意。
奴家女流之辈,不识路径,若前途有荒僻旷野的所在,须是用心提防。”
沈小霞虽然点头,心中还只是半疑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