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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沈小霞相会出师表(下)(1 / 1)

第十三章沈小霞相会出师表(下)

又行了几日,看见两个差人不住的交头接耳,私下商量说话。

又见他包裹中有倭刀一口,其白如霜,忽然心动,害怕起来。

对闻氏说道:“你说这泼差人其心不善,我也觉得有七八分了。

明日是济宁府界上,过了府去,便是大行山、梁山泺,一路荒野,都是响马出入所之。

倘到彼处,他们行凶起来,你也救不得我,我也救不得你,如何是好?”

闻氏道:“既然如此,官人有何脱身之计,请自方便。

留奴家在此,不怕那两个泼差人生吞了我!”

沈小霞道:“济宁府东门内,有个冯主事丁忧在家。

此人最有侠气,是我父亲极相厚的同年。

我明日去投奔他,他必然相纳。

只怕你妇人家,没志量打发这两个泼差人,累你受苦,于心何安?

你若有力量支持他,我去也放胆。

不然,与你同生同死,也是天命当然,死而无怨。”

闻氏道:“官人有路尽走,奴家自会摆布,不劳挂念。”

这里夫妻暗地商量,那张千、李万辛苦了一日,吃了一肚酒,软软的熟睡,全然不觉。

次日,早起上路。

沈小霞问张千道:“前去济宁还有多少路?”

张千道:“只四十里,半日就到了。”

沈小霞道:“济宁东门内冯主事是我年伯。

他先前在京师时,借过我父亲二百两银子,有文契在此。

他管过北新关,正有银子在家。

我若去取讨前欠,他见我是落难之人,必然慨付。

取得这项银两,一路上盘缠也得宽裕,免致吃苦。”

张千意思有些作难,李万随口应承了,向张千耳边说道:“我看这沈公子是忠厚之人,况爱妾、行李都在此处,料无他故。

放他去走一遭,取得银两,都是你我二人的造化,有何不可?”

张千道:“虽然如此,到饭店安歇行李,我守住小娘子在店上,你紧跟着同去,万无一失。”

话休絮烦。

看看巳牌时分,早到济宁城外。

拣个洁净店儿,安放了行李。

沈小霞便道:“你二位同我到东门走遭,转来吃饭未迟。”

李万道:“我同你去。

或者他家留酒饭,也不见得。”

闻氏故意对丈夫道:“常言道:人面逐高低,世情看冷暖。

冯主事虽然欠下老爷银两,见老爷死了,你又在难中,谁肯唾手交还?

枉自讨个厌贱,不如吃了饭赶路为上。”

沈小霞道:“这里进城到东门不多路,好歹去走一遭,不折了什么便宜。”

李万贪了这二百两银子,一力撺掇该去。

沈小霞分付闻氏道:“耐心坐坐,若转得快时,便是没想头了。

他若好意留款,必然有些赍发,明日雇个轿儿抬你去。

这几日在牲口上坐,看你好生不惯。”

闻氏觑个空,向丈夫丢个眼色。

又道:“官人早回,休教奴久等则个。”

李万笑道:“去多少时,有许多说话,好不老气!”

闻氏见丈夫去了,故意招李万转来,嘱付道:“若冯家留饭,坐得久时,千万劳你催促一声。”

李万答应道:“不消分付。”

比及李万下阶时,沈小霞已走了一段路了。

李万托着大意,又且济宁是他惯走的熟路,东门冯主事家,他也认得,全不疑惑。

走了几步,又里急起来,觑个毛坑上,自在方便了,慢慢的望东门面去。

却说沈小霞回看头时,不见了李万,做一口气急急的跑到冯主事家。

也是小霞合当有救,正值冯主事独自在厅。

两人京中,旧时识熟,此时相见,吃了一惊!沈襄也不作揖,扯住冯主事衣袂道:“借一步说话。”

冯主事已会意了,便引到书房里面。

沈小霞放声大哭,冯主事道:“年侄,有话快说,休得悲伤,误其大事。”

沈小霞哭诉:“父亲被严贼屈陷,已不必说了。

两个舍弟随任的,都被杨顺、路楷杀害。

只有小侄在家,又行文本府,提去问罪。

一家宗祀,眼见灭绝。

又两个差人,心怀不善,只怕他受了杨、路二贼之嘱,到前途大行、梁山等处暗算了性命。

寻思一计,脱身来投老年伯。

老年伯若有计相庇,我亡爷在天之灵,必然感激。

若老年伯不能遮护小侄,便就此触阶而死。

死在老年伯面前,强似死于奸贼之手。”

冯主事道:“贤侄,不妨。

我家卧室之后,有一层复壁,尽可藏身,他人搜检不到之处,我送你在内权住数日,我自有道理。”

沈襄拜谢道:“老年伯便是重生父母。”

冯主事亲执沈襄之手,引入卧房之后。

揭开地板一块,有个地道。

从此钻下,约走五六十步,便有亮光。

有小小廊屋三间,四面皆楼墙围裹,果是人迹不到之处。

每日茶饭,都是冯主事亲自送入。

他家法极严,谁人敢泄漏半个字?

正是:

深山堪隐豹,柳密可藏鸦。

不须愁汉吏,自有鲁朱家。

且说这一日,李万上了毛坑,望东门冯家而来。

到于门首,问老门公道:“生事老爷在家么?”

老门公道:“在家里。”

又问道:“有个穿白的官人,来见你老爷,曾相见否?”

老门公道:“正在书房里吃饭哩。”

李万听说,一发放心。

看看等到未牌,果然厅上走一个穿白的官人出来。

李万急上前看时,不是沈襄。

那官人径自出门了。

李万等得不耐烦,肚里又饥,不免问老门公道:“你说老爷留饭的官人,如何只管坐了去,不见出来?”

老门公道:“方才出去的不是?”

李万道:“老爷书房中还有客没有?”

老门公道:“这到不知。”

李万道:“方才那穿白的是甚人?”

老门公道:“是老爷的小舅,常常来的。”

李万道:“老爷如今在哪里?”

老门公:“老爷每常饭后,定要睡一觉,此时正好睡哩。”

李万听得话不投机,心下早有二分慌了。

便道:“不瞒大伯说,在下是宣大总督老爷差来的。

今有绍兴沈公子名唤沈襄,号沈小霞,系钦提人犯。

小人提押到于贵府,他说与你老爷有同年叔侄之谊,要来拜望。

在下同他到宅,他进宅去了,在下等候多时,不见出来,想必还在书房中。

大伯,你还不知道?

烦你去催促一声,教他快快出来,要赶路走。”

老门公故意道:“你说的是甚么说话?

我一些不懂。”

李万耐了气,又细细的说一遍。

老门公当面的一啐,骂道:“见鬼!何常有什么沈公子到来?

老爷在丧中,一概不接外客。

这门上是我的干纪,出入都是我通禀。

你却说这等鬼话!你莫非是白日撞么?

强装甚么公差名色掏摸东西的。

快快请退,休缠你爷的帐!”

李万听说,愈加着急,便发作起来道:“这沈襄是朝廷要紧的人犯,不是当耍的。

请你老爷出来,我自有话说。”

老门公道:“老爷正瞌睡,没甚事,谁敢去禀!你这獠子,好不达时务!”

说罢,洋洋的自去了。

李万道:“这个门上老儿好不知事,央他传一句话甚作难?

想沈襄定然在内,我奉军门钧帖,不是私事,便闯进去怕怎的?”

李万一时粗莽,直撞入厅来,将照壁拍了又拍,大叫道:“沈公子好走动了。”

不见答应。

一连叫唤了数声,只见里头走出一个年少的家童,出来问道:“管门的在那里?

放谁在厅上喧嚷?”

李万正要叫住他说话,那家童在照壁后张了张儿,向西边走去了。

李万道:“莫非书房在那西边?

我且自去看看,怕怎的!”

从厅后转西走去,原来是一带长廊。

李万看见无人,只顾望前而行。

只见屋宇深邃,门户错杂,颇有妇人走动。

李万不敢纵步,依旧退回厅上。

听得外面乱嚷,李万到门首看时,却是张千来寻李万不见,正和门公在那里斗口。

张千一见了李万,不由分说,便骂道:“好伙计!只贪图酒食,不干正事!巳牌时分进城,如今申牌将尽,还在此闲荡!不催趱犯人出城去,待怎么?”

李万道:“呸!那有什么酒食?

连人也不见个影儿!”

张千道:“是你同他进城的。”

李万道:“我只登了个东,被蛮子上前了几步,跟他不上。

一直赶到这里。

门上说有个穿白的官人在书房中留饭,我说定是他了。

等到如今不见出来,门上人又不肯通报,清水也讨不得一杯吃。

老哥,烦你在此等候等候,替我到下处医了肚皮再来。”

张千道:“有你这样不干事的人。

是甚么样犯人?

却放他独自行走!就是书房中,少不得也随他进去。

如今知他在里头不在里头?

还亏你放慢线儿讲话。

这是你的干纪,不关我事!”

说罢便走。

李万赶上扯住道:“人是在里头,料没处去。

大家在此帮说句话儿,催他出来,也是个道理。

你是吃饱的人,如何去得这等要紧?”

张千道:“他的小老婆在下处,方才虽然嘱付店主人看守,只是放心不下,这是沈襄穿鼻子的索儿。

有他在,不怕沈襄不来。”

李万道:“老哥说得是。”

当下张千先去了。

李万忍着肚饥守到晚,并无消息。

看看日没黄昏,李万腹中饿极了,看见间壁有个点心店儿,不免脱下布衫,抵当几文钱的火烧来吃。

去不多时,只听得扛门声响,急跑来看,冯家大门已闭上了。

李万道:“我做了一世的公人,不曾受这般呕气。

主事是多大的官儿!门上直恁作威作势?

也有那沈公子好笑,老婆、行李在下处,既然这里留宿,信也该寄一个出来。

事已如此,只得在房檐下胡乱过一夜,天明等个知事的管家出来,与他说话。”

此时十月天气,虽不甚冷,半夜里起一阵风,簌簌的下几点微雨,衣服都沾湿了,好生凄楚!

捱到天明雨止,只见张千又来了,却是闻氏再三再四催逼他来的。

张千身边带了公文解批,和李万商议,只等开门,一拥而入。

在厅上大惊小怪,高声发话。

老门公拦阻不住,一时间家中大小都聚集来,七嘴八张,好不热闹!街上人听得宅里闹炒,也聚拢来,围住大门外闲看。

惊动了那有仁有义、守孝在家的冯主事,从里面踱将出来。

且说冯主事怎生模样:

头带栀子花匾摺孝头巾,身穿反摺缝稀眼粗麻衫,腰系麻绳,足着草履。

众家人听得咳嗽响,道一声:“老爷来了。”

都分立在两边。

主事出厅问道:“为甚事在此喧嚷?”

张手、李万上前施礼道:“冯爷在上,小的是奉宣大总督爷公文来的,到绍兴拿得钦犯沈襄。

经由贵府,他说是冯爷的年侄,要来拜望,小的不敢阻挡,容了进见。

自昨日上午到宅,至今不见出来,有误程限,管家们又不肯代禀。

伏乞老爷天恩,快些打发上路。”

张千便在胸前取出解批和官文呈上。

冯主事看了,问道:“那沈襄可是沈经历沈炼的儿子么?”

李万道:“正是。”

冯主事掩着两耳,把舌头一伸,说道:“你这班配军,好不知利害!那沈襄是朝廷钦犯,尚犹自可。

他是严相国的仇人,那个敢容纳他在家?

他昨日何曾到我家来?

你却乱话。

官府闻知,传说到严府去,我是当得起他怪的?

你两个配军,自不小心,不知得了多少钱财,买放了要紧人犯,却来图赖我!”

叫家童与他乱打那配军出去,把大门闭了,不要惹这闲是非,严府知道不是当耍!冯兰事一头骂,一头走进宅去了。

大小家人奉了主人之命,推的推,扌双的扌双,霎时间被众人拥出大门之外。

闭了门,兀自听得嘈嘈的乱骂。

张千、李万面面相觑,开了口,合不得;伸了舌,缩不进,张千埋怨李万道:“昨日是你一力撺掇,教放他进城,如今你自去寻他。”

李万道:“且不要埋怨,和你去问他老婆,或者晓得他的路数,再来抓寻便了。”

张千道:“说得是,他是恩爱的夫妻。

昨夜汉子不回,那婆娘暗地流泪,巴巴的独坐了两三个更次。

他汉子的行藏,老婆岂有不知?”

两个一头说话,飞奔出城,复到饭店中来。

却说闻氏在店房里面听得差人声音,慌忙移步出来,问道:“我官人如何不来?”

张千指李万道:“你只问他就是。”

李万将昨日往毛厕出恭,走慢了一步。

到冯主事家起光如此如此,以后这般这般,备细说了。

张千道:“今早空空肚皮进城,就吃了这一肚寡气。

你丈夫想是真个不在他家了,必然还有个去处,难道不对小娘子说的?

小娘子趁早说来,我们好去抓寻。”

说犹未了,只见闻氏噙着眼泪,一双手扯住两个公人叫道:“好,好!还我丈夫来!”

张千、李万道:“你丈夫自要去拜什么年伯,我们好意容他去走走,不知走向那里去了,连累我们在此着急,没处抓寻。

你到问我要丈夫,难道我们藏过了他?

说得好笑!”

将衣袂掣开,气忿忿地对虎一般坐下。

闻氏到走在外面,拦住出路,双足顿地,放声大哭,叫起屈来。

老店主听得,忙来解劝。

闻氏道:“公公有所不知:我丈夫三十无子,娶奴为妾。

奴家跟了他二年了,幸有三个多月身孕。

我丈夫割舍不下,因此奴家千里相从,一路上寸步不离。

昨日为盘缠缺少,要去见那年伯,是李牌头同去的。

昨晚一夜不回,奴家已自疑心,今早他两个自回,一定将丈夫谋害了。

你老人家替我做主,还我丈夫便罢休!”

老店主道:“小娘子休得急性。

那排长与你丈夫前日无怨,往日无仇,着甚来由要坏他性命?”

闻氏哭声转哀道:“公公,你不知道。

我丈夫是严阁老的仇人,他两个必定受了严府的嘱托来的,或是他要去严府请功。

公公,你详情,他千乡万里,带着奴家到此,岂有没半句说话,突然去了?

就是他要走时,那同去的李牌头,怎肯放他?

你要奉承严府,害了我丈夫不打紧,教奴家孤身妇女,看着何人?

公公,这两个杀人的贼徒,烦公公带着奴家同他去官府处叫冤。”

张千、李万被这妇人一哭一诉,就要分析几句,没处插嘴。

老店主听见闻氏说得有理,也不免有些疑心,到可怜那妇人起来,只得劝道:“小娘子说便是这般说,你丈夫未曾死也不见得,好歹再等候他一日。”

闻氏道:“依公公等候一日不打紧,那两个杀人的凶身,乘机走脱了,这干系却是谁当?”

张千道:“若果然谋害了你丈夫,要走脱时,我弟兄两个又到这里则甚?”

闻氏道:“你欺负我妇人家没张智,又要指望奸骗我。

好好的说,我丈夫的尸首在那里?

少不得当官也要还我个明白。”

老店官见妇人口嘴利害,再不敢言语。

店中闲看的,一时间聚了四五十人。

闻说妇人如此苦切,人人恼恨那两个差人,都道:“小娘子要去叫冤,我们引你到兵备道去。”

闻氏向着众人深深拜福,哭道:“多承列位路见不平,可怜我落难孤身,指引则个。

这两个凶徒,相烦列位替奴家拿他同去,莫放他走了。”

众人道:“不妨事,在我们身上。”

张千、李万欲向众人分剖时,未说得一言半字,众人便道:“两个排长不消辩得,虚则虚,实则实。

若是没有此情,随着小娘子到官,怕他则甚!”

妇人一头哭,一头走。

众人拥着张千、李万,搅做一阵的,都到兵备道前。

道里尚未开门。

那一日,正是放告日期。

闻氏束了一条白布裙,径抢进栅门,看见大门上架着那大鼓,鼓架上悬着个槌儿,闻氏抢槌在手,向鼓上乱挝,挝得那鼓振天的响。

唬得中军官失了三魂,把门吏丧了七魄,一齐跑来,将绳缚住,喝道:“这妇人好大胆!”

闻氏哭倒在地,口称:“泼天冤枉!”

只见门内么喝之声,开了大门,王兵备坐堂,问:“击鼓者何人?”

中军官将妇人带进。

闻氏且哭且诉,将家门不幸遭变,一家父子三口死于非命,只剩得丈夫沈襄,昨日又被公差中途谋害,有枝有叶的细说了一遍。

王兵备唤张千、李万上来,问其缘故。

张千、李万说一句,妇人就剪一句;妇人说得句句有理,张千、李万抵搪不过。

王兵备思想到:“那严府势大,私谋杀人之事,往往有之,此情难保其无。”

便差中军官押了三人,发去本州勘审。

那知州姓贺,奉了这项公事,不敢怠慢。

即时扣了店主人到来,听四人的口词。

妇人一口咬定:二人谋害他丈夫。

李万招称:“为出恭慢了一步,因而相失。”

张千、店主人都据实说了一遍。

知州委决不下,那妇人又十分哀切,像个真情。

张千、李万又不肯招认。

想了一回,将四人闭于空房,打轿去拜冯主事,看他口气若何。

冯主事见知州来拜,急忙迎接归厅。

茶罢,贺知州提起沈襄之事,才说得“沈襄”二字,冯主事便掩着双耳道:“此乃严相公仇家,学生虽有年谊,平素实无交情。

老公祖休得下问,恐严府知道,有累学生。”

说罢,站起身来道:“老公祖既有公事,不敢留坐了。”

贺知州一场没趣,只得作别。

在轿上想道:“据冯公如此惧怕严府,沈襄必然不在他家。

或者被公人所害也不见得。

或者去投冯公,见拒不纳,别走个相识人家去了,亦未可知。”

回到州中,又取四人来。

问闻氏道:“你丈夫除了冯主事,州中还认得有何人?”

闻氏道:“此地并无相识。”

知州道:“你丈夫是甚么时候去的,那张千、李万几时来回复你的说话?”

闻氏道:“丈夫是昨日未吃午饭前就去的,却是李万同出店门。

到申牌时分,张千假说催趱上路,也到城中去了,天晚方回来。

张千兀自向小妇人说道:”我李家兄弟跟着你丈夫,冯主事家歇了,明日我早去催他出城。

‘今早张千去了一个早晨,两人双双而回,单不见了丈夫,不是他谋害了是谁?

若是我丈夫不在冯家,昨日李万就该追寻了,张千也该着忙,如何将如言语稳住小妇人?

其情可知,一定张千、李万两个在路上预先约定,却教李万乘夜下手。

今早张千进城,两个乘早将尸首埋藏停当,却来回复我小妇人。

望青天爷爷明鉴!“贺知州道:”说得是。

“张千、李万正要分辩,知州相公喝道:”你做公差,所干何事?

若非用计谋死,必然得财买放,有何理说?

“喝教手下,将张、李重责三十,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

张千、李万只是不招。

妇人在旁,只顾哀哀的痛哭。

知州相公不忍,便讨夹棍将两个公差夹起。

那公差其实不曾谋死,虽然负痛,怎生招得?

一连上了两夹,只是不招。

知州相公再要夹时,张千、李万受苦不过,再三哀求道:”沈襄实未曾死,乞爷爷立个限期,差人押小的捱寻沈襄,还那闻氏便了。

“知州也没有定见,只得勉从其言。

闻氏且发尼姑庵住下。

差四名民壮,锁押张千、李万二人,追寻沈襄,五日一比。

店主释放宁家。

将情具由申详兵备道,道里依缴了。

张千、李万一条铁链锁着,四名民壮,轮番监押。

带得见两盘缠,都被民壮搜去为酒食之费。

一把倭刀,也当酒吃了。

那临清去处又大,茫茫荡荡,来千去万,那里去寻沈公子?

也不过一时脱身之法。

闻氏在尼姑庵住下,刚到五日,准准的又到州里去啼哭,要生要死。

州守相公没奈何,只苦得批较差人张千、李万。

一连比了十数限,不知打了多少竹批,打得爬走不动。

张千得病身死,单单剩得李万,只得到尼姑庵来拜求闻氏,道:“小的情极,不得不说了。

其实奉差来时,有经历金绍,口传杨总督钧旨,教我中途害你丈夫,就所在地方,讨个结状回报。

我等口虽应承,怎肯行此不仁之事?

不知你丈夫何故,忽然逃走,与我们实实无涉。

青天在上,若半字虚情,全家祸灭!如今官府五日一比,兄弟张千已自打死,小的又累死,也是冤枉!你丈夫的确未死,小娘子他日夫妻相逢有日。

只求小娘子休去州里啼啼哭哭,宽小的比限,完全狗命,便是阴德。”

闻氏道:“据你说不曾谋害我丈夫,也难准信。

既然如此说,奴家且不去禀官,容你从容查访。

只是你们自家要上紧用心,休得怠慢。”

李万喏喏连声而去。

有诗为证:

白金廿两酿凶谋,谁料中途已失囚。

锁打禁持熬不得,尼庵苦向妇人求。

官府立限缉获沈襄,一来为他是总督衙门的紧犯;二来为妇人日日哀求。

所以上紧严比。

今日也是那李万不该命绝,恰好有个机会。

却说总督杨顺,御史路楷,两个日夜商量,奉承严府,指望旦夕封侯拜爵。

谁知朝中有个兵科给事中吴时来,风闻杨顺横杀平民冒功之事,把他尽情劾奏一本,并劾路揩朋奸助恶。

嘉靖爷正当设醮祝,见说杀害平民,大伤和气,龙颜大怒,着锦衣卫扭解来京问罪。

严嵩见圣怒不测,一是不及救护,到底亏他于中调停,止于削爵为民。

可笑杨顺、路楷杀人媚人,至此徒为人笑,有何益哉?

再说贺知州听得杨总督去任,已自把这公事看得冷了。

又闻氏连次不来哭禀,两个差人又死了一个,只剩得李万,又苦苦哀求不已。

贺知州分付打开铁链,与他个广捕文书,只教他用心缉访,明是放松之意。

李万得了广捕文书,犹如捧了一道赦书,连连磕了几个头,出得府门,一道烟走了。

身边又无盘缠,只得求乞而归。

不在话下。

却说沈小霞在冯主事家复壁之中,住了数月,外边消息无有不知,都是冯兰事打听将来,说与小霞知道。

晓得闻氏在尼姑庵寄居,暗暗欢喜。

过了年余,已知张千、李万都逃了,这公事渐渐懒散。

冯主事特地收拾内书房三间,安放沈襄在内读书,只不许出外,外人亦无有知者。

冯主事三年孝满,为有沈公子在家,也不去起复做官。

光阴似箭,一住八年。

值严嵩一品夫人欧阳氏卒,严世蕃不肯扶柩还乡,唆父亲上本留已待养,却于丧事簇拥姬妾,日夜饮酒作乐。

嘉靖爷天性至孝,访知其事,心中甚是不悦。

时有方士蓝道行,善扶鸾之术。

天于召见,教他请仙,问以辅臣贤否。

蓝道行奏道:“臣所召乃是上界真仙,正直无阿。

万一箕下判断有件圣心,乞恕微臣之罪。”

嘉靖爷道:“朕正愿闻。

天心正论,与卿何涉?

岂有罪卿之理?”

蓝道行书符念咒,神箕自动,写出十六个字来。

道是:

高山番草,父子阁老;日月无光,天地颠倒。

嘉靖爷爷看了,问蓝道行道:“卿可解之?”

蓝道行奏道:“微臣愚昧未解。”

嘉靖爷道:“朕知其说。

‘高山’者,‘山’字连‘高’,乃是‘嵩’字;‘番草’者,‘番’字‘草’头,乃是‘蕃’字。

此指严嵩、严世蕃父子二人也。

朕久闻其专权误国,今仙机示朕,朕当即为处分,卿不可泄于外人。”

蓝道行叩头,口称“不敢!”

受赐而出。

从此,嘉靖爷渐渐疏了严嵩。

有御史邹应龙,看见机会可乘,遂劾奏:“严世蕃凭借父势,卖官鬻爵,许多恶迹,宜加显戮。

其父严嵩溺爱恶子,植党蔽贤,宜亟赐休退,以清政本。”

嘉靖爷见疏大喜,即升应龙为通政右参议。

严世蕃下法司,拟成充军之罪;严嵩回籍。

未几,又有江西巡按御史林润,复奏严世蕃不赴军伍,居家愈加暴横,强占民间田产,畜养奸人,私通倭虏,谋为不轨。

得旨,三法司提问,问官勘实覆奏。

严世蕃即时处斩,抄没家财;严嵩发养济院终老。

被害诸臣,尽行昭雪。

冯主事得此喜信,慌忙报与沈襄知道,放他出来。

到居姑庵访问那闻淑女。

夫妇相见,抱头而哭。

闻氏离家时,怀孕三月,今在庵中生下一孩子,已十岁了。

闻氏亲自教他念书,五经皆已成诵,沈襄欢喜无限!冯主事方上京补官,教沈襄同去讼理父冤,闻氏暂迎归本家园上居住。

沈襄从其言,到了北京。

冯主事先去拜了通政司邹参议,将沈炼父子冤情说了,然后将沈襄讼冤本稿送与他看。

邹应龙一力担当。

次日,沈襄将奏本往通政司挂号投递。

圣旨下:“沈炼忠而获罪,准复原官,仍进一级,以旌其直;妻子召还原籍;所没入财产,府县官照数给还;沈襄食廪年久,准贡,敕授知县之职。

沈襄复上疏谢恩,疏中奏道:”臣父炼向在保安,因目击宣大总督杨顺杀戮平民冒功,吟诗感叹。

适值御史路楷阴受严世蕃之嘱,巡按宣大,与杨顺合谋,陷臣父子极刑,并杀臣弟二人,臣亦几于不免。

冤尸未葬,危宗几绝,受祸之惨,莫如臣家!今来世蕃正法,而杨顺、路楷安然保首领于乡,使边廷万家之怨骨,衔恨无伸;臣家三命之冤魂,含悲莫控。

恐非所以肃刑典而慰人心也。

“圣旨准奏,复提杨顺、路楷到京,问成死罪,监刑部牢中待决。

沈襄来别冯主事,要亲到云州,迎接母亲和兄弟沈痔到京,依傍冯主事寓所相近居住,然后往保安州访求父亲骸骨,负归埋葬。

冯主事道:“老年嫂处,适才已打听个消息,在云州康健无恙。

令弟沈痔,已在彼游痒了。

下官当遣人迎之。

尊公遗体要紧,贤侄速往访问,到此相会令堂可也。”

沈襄领命,径往保安。

一连寻访两日,并无踪迹。

第三日,因倦,借坐人家门首。

有老者从内而出,延进草堂吃茶。

见堂中挂一轴子,乃楷书诸葛孔明两次《出师表》也。

表后但写年月,不着姓名。

沈小霞看了又看,目不转睛,老者道:“客官为何看之?”

沈襄道:“动问老丈,此字是何人所书?”

老者道:“此乃吾亡友沈青霞之笔也。”

沈小霞道:“为何留在老丈处?”

老者道:“老夫姓贾,名石,当初沈青霞编管此地,就在舍下作寓。

老夫与他八拜之交,最相契厚!不料后遭奇祸,老夫惧怕连累,也往河南逃避。

带得这二幅《出师表》,裱成一幅,时常展视,如见吾兄之面。

杨总督去任后,老夫方敢还乡。

嫂嫂徐夫人和幼子沈痔,徙居云州,老夫时常去看他。

今日闻得严家势败,吾兄必当昭雪,已曾遣人去云州报信。

恐沈小官人要来移取父亲灵柩,老夫将此轴悬挂在中堂,好教他认认父亲遗笔。”

沈小霞听罢连忙拜倒在地,口称:“恩叔。”

贾石慌忙扶起,道:“足下果是何人?”

沈小霞道:“小侄沈襄,此轴乃亡父之笔也。”

贾石道:“闻得杨顺这厮,差人到贵府来提贤侄,要行一网打尽之计。

老夫只道也遭其毒手,不知贤侄何以得全?”

沈小霞将临清事情,备细说了一遍。

贾石口称“难得”,便分付家童治饭款待。

沈小霞问道:“父亲灵柩,恩叔必知,乞烦指引一拜。”

贾石道:“你父亲屈死狱中,是老夫偷尸埋葬,一向不敢对人说知。

今日贤侄来此,搬回故土,也不枉老夫一片用心。”

说罢,刚欲出门,只见外面一位小官人骑马而来。

贾石指道:“遇巧!遇巧!恰好令弟来也。”

那小官便是沈痔。八壹中文網

下马相见,贾石指沈小霞道:“此位乃大令兄,讳襄的便是。”

此日弟兄方才识面,恍如梦中相会,抱头而哭。

贾石领路,三人同到沈青霞墓所。

但见乱草迷离,土堆隐起。

贾石引二沈拜了,二沈俱哭倒在地。

贾石劝了一回道:“正要商议大事,休得过伤。”

二沈方才收泪。

贾石道:“二哥、三哥,当时死于非命,也亏了狱卒毛公存仁义之心,可怜他无辜被害,将他尸藁葬于城西三里之外。

毛公虽然已故,老夫亦知其处。

若扶令先尊灵柩回去,一起带回,使他父子魂魄相依,二位意下如何?”

二沈道:“恩叔所言,正合愚弟兄之意。”

当日,又同贾石到城西看了,不胜悲感。

次日另备棺木,择吉破土,重新殡殓。

三人面色如生,毫不朽败,此乃忠义之气所致也。

二沈悲哭,自不必说。

当时备下车仗,抬了三个灵柩,别了贾石起身。

临别,沈襄对贾石道:“这一轴《出师表》,小侄欲问恩叔取去,供养祠堂,幸勿见拒。”

贾石慨然许了,取下挂轴相赠。

二沈就草堂拜谢,垂泪而别。

沈襄先奉灵柩到张家湾,觅船装载。

沈襄复身又到北京,见了母亲徐夫人,回复了说话。

拜谢了冯主事,起身。

此时,京中官员无不追念沈青霞忠义,怜小霞母子扶柩远归,也有送勘合的,也有赠赙金的,也有饣鬼赆仪的。

沈小霞只受勘合一张,余俱不受。

到了张家湾,另换了官座船:“暂泊河下。”

单身入城,到冯主事家,投了主事平安书信,园上领了闻氏淑女并十岁儿子下船,先参了灵柩,后见了徐夫人。

那徐氏见了孙儿如此长大,喜不可言。

当初只道灭门绝户,如今依旧有子有孙;昔日冤家,皆恶死见报。

天理昭然,可见做恶人的到底吃亏,做好人的到底便宜。

闲话休题。

到了浙江绍兴府,孟春元领了女儿孟氏,在二十里外迎接。

一家骨肉重逢,悲喜交集,将丧船停泊马头,府县官员都在吊孝。

旧时家产,已自清查结还。

二沈扶柩葬于祖茔,重守三年之制,无人不称大孝。

抚按又替沈炼建造表忠祠堂,春秋祭祀。

亲笔《出师表》一轴,至今供奉在祠堂之中。

服满之日,沈襄到京受职,做了知县。

为官清正,直升到黄堂知府。

闻氏所生之子,少年登科,与叔叔沈朁刂同年进士。

子孙世世书香不绝。

冯主事为救沈襄一事,京中重其义气,累官至吏部尚书。

忽一日,梦见沈青霞来拜说道:“上帝怜某忠直,已授北京城隍之职。

屈年兄为南京城隍,明日午时上任。”

冯主事觉来,甚以为疑。

至日午,忽见轿马来迎,无疾而逝。

二公俱已为神矣!有诗为证,诗曰:

生前忠义骨犹香,魂魄为神万古扬。

料得奸魂沉地狱,皇天果报自昭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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