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李讲公穷邸遇侠客(上)
世事纷纷如弈棋,输赢变幻巧难窥。
但存方寸公平理,恩怨分明不用疑。
话说唐玄宗天宝年间,长安有一士人,姓房名德,生得方面大耳,伟干丰躯。
年纪三十以外,家贫落魄,十分淹蹇,全亏着浑家贝氏纺织度日。
时遇深秋天气,头上还裹着一顶破头巾,身上穿着一件旧葛衣。
那葛衣又逐缕缕绽开了,却与蓑衣相似。
思想天气渐寒,这模样怎生见人?
知道老婆余得两匹布儿,欲要讨来做件衣服。
谁知老婆原是小家子出身,器量最狭,却又配着一副悍毒的狠心肠。
那张嘴头子,又巧于应变,赛过刀一般快,凭你什么事,高来高就,低来低对,死的也说得活起来,活的也得死了去,是一个翻唇弄舌的婆娘。
那婆娘看见房德没甚活路,靠他吃死饭,常把老公欺负。
房德因不遇时,说嘴不响,每事只得让他,渐渐有几分惧内。
是日贝氏正在那里思想,老公恁般的狼狈,如何得个好日?
却又怨父母,嫁错了对头,赚了终身。
心下正是十分烦恼,恰好触在气头上,乃道:“老大一个汉子,没处寻饭吃,靠着女人过日。
如今连衣服都要在老娘身上出豁,说出来可不羞么?”
房德被抢白了这两句,满面羞惭。
事在无奈,只得老着脸,低声下气道:“娘子,一向深亏你的气力,感激不尽!但目下虽是落薄,少不得有好的日子,权借这布与我,后来发积时,大大报你的情罢!”
贝氏摇手道:“你的甜活儿哄得我多年了!信不过。
这两匹市老娘自要做件衣服过寒,休得指望。”
房德布又取不得,反讨了许多没趣。
欲待厮闹一场,因怕老婆嘴舌又利,喉咙又响,恐被邻家听见,反妆幌子。
敢怒而不敢言,别口气撞出门去,指望寻个相识告借。
走了大半日,一无所遇。
那天却又与他做对头,偏生的忽地发一阵风雨起来。
这件旧葛衣被风吹得飕飕如落叶之声,就长了一身寒栗子,冒着风雨,奔向前面一古寺中躲避。
那寺名为云华禅寺。
房德跨进山门看时,已先有个长大汉子,坐在左廊槛上。
殿中一个老僧诵经。
房德就向在廊槛上坐下,呆呆的看着天上,那雨渐渐止了。
暗道:“这时不走,只怕少刻又大起来。”
却待转身,忽掉过头来,看见墙上画了一只禽鸟,翎毛儿、翅膀儿、足儿、尾儿、件件皆有,单单不画鸟头。
天下有恁样空脑子的人,自己饥寒尚且难顾,有甚么心肠,却评品这画的鸟来!想道:“常闻得人说:画鸟先画头。
这画法怎与人不同?
却又不画完,是甚意故?”
一头想,一头看,转觉这鸟画得可爱,乃道:“我虽不晓此道,谅这鸟头也没甚难处,何不把来续完。”
即往殿上与和尚借了一枝笔,蘸得墨饱,走来将鸟头画出,却也不十分丑,自觉欢喜道:“我若学丹青,到可成得!”
刚画时,左廊那汉子就捱过来观看,把房德上下仔细一相,笑容可掬,向前道:“秀才!借一步说话。”
房德道:“足下是谁?
有甚见教?”
那汉道:“秀才不消细问,同在下去,自有好处。”
房德正在困穷之乡,听见说有好处,不胜之喜。
将笔还了和尚,把破葛衣整一整,随那汉子前去。
此时风雨虽止,地上好生泥泞,却也不顾。
离了云华寺,直走出升平门,到乐游原傍边,这所在最是冷落。
那汉子向一小角门上连叩三声。
停了一回,有个人开门出来,也是个长大汉子,看见房德,亦甚欢喜,上前声喏。
房德心中疑道:“这两个汉子,是何等样人?
不知请我来有甚好处?”
问道:“这里是谁家?”
二汉答道:“秀才到里边便晓得。”
房德跨入门里,二汉原把门撑上,引他进去。
及到里面,荆蓁满目,衰草漫天,乃是个败落花园。
弯弯曲曲转到一个半塌不倒的亭子上,里边又走出十四五个汉子,一个个身长臂大,面貌狰狞,见了房德,尽皆满面堆上笑来,道:“秀才请进。”
房德暗自惊骇道:“这班人来得跷蹊,且看他有甚话说?”
众人迎进亭中,相见已毕,逊在板凳上坐下,问道:“秀才尊姓?”
房德道:“小生姓房,不知列位有何说话?”
起初同行那汉道:“实不相瞒,我众弟兄乃江湖上豪杰,专做这件没本钱的生意。
只为俱是一勇之夫,前日几乎弄出事来。
故此对天祷告,要觅个足智多谋的好汉,让他做个大哥,听其指挥。
适来云华寺墙上画不完的禽鸟,便是众弟兄对天祷告,设下的誓愿,取羽翼俱全,单少头儿的意思。
若合该兴隆,无遣个英雄好汉,补足为鸟,便迎请来为头。
等候数日,未得其人。
且喜天随人愿,今日遇见秀才恁般魁伟相貌,一定智勇兼备,正是真命寨主了!众兄弟今后任凭调度,保个终身安稳快活,可不好么?”
对众人道:“快去宰杀牲口,祭拜天地!”
内中有三四个,一溜烟跑向后边去了。
房德闻言道:“原来这班人,却是一伙强盗!我乃清清白白的人,如何做恁样事?”
答道:“列位壮士在上,若要我做别事则可,这一桩实不敢奉命!”
众人道:“却是为何?”
房德道:“我乃读书之人,还要巴个出身日子,怎肯干这等犯法的勾当?”
众人道:“秀才所言差矣!方今杨国忠为相,卖官鬻爵,有钱的,便做大官。
除了钱时,就是李太白恁样高才,也受了他的恶气,不能得中,若非辨识番书,恐此时还是个白衣秀士哩。
不是冒犯秀才说,看你身上这般光景,也不像有钱的,如何指望官做?
不如从了我们,大碗酒,大块肉,整套穿衣,论秤分金。
且又让你做个掌盘,何等快活散诞!倘若有些气象时,据着个山寨,称孤道寡也繇得你。”
房德沉吟未答。
那汉又道:“秀才十分不肯时,也不敢相强。
但只是来得去不得,不从时,便要坏你性命,这却莫怪!”
都向靴里飕的拔出刀来,吓得房德魂不附体,倒退下十数步来道:“列位莫动手!容再商量。”
众人道:“从不从,一言而决,有甚商量?”
房德想道:“这般荒僻所在,若不依他,岂不白白送了性命,有那个知得?
且哄过一时,到明白脱身去出首罢!”
算计已定,乃道:“多承列位壮士见爱,但小生平昔胆怯,恐做不得此事。”
众人道:“不打紧,初时便胆怯,做过几次,就不觉了。”
房德道:“既如此,只得顺从列位。”
众人大喜,把刀依旧纳在靴中道:“即今已是一家,皆以兄弟相称了。
快将衣服来与大哥换过,好拜天地!”
便进去捧出一套棉衣,一顶新唐巾,一双新靴。
房德着扮起来,威仪比前更是不同。
众人齐声喝采道:“大哥这个人品,莫说做掌盘,就是皇帝,也做得过!”
古语云:不见可欲,使心不乱。
房德本是个贫士,这般华服,从不曾着体。
如今忽地焕然一新,不觉移动其念,把众人那班说话细细一味,转觉有理。
想道:“如今果是杨国忠为相,贿赂公行,不知埋没了多少高才绝学。
像我恁样平常学问,真个如何能勾官做?
若不得官,终身贫贱,反不如这班人受用了。”
又想起:“见今恁般深秋天气,还穿着破葛衣。
与浑家要匹布儿做件衣服,尚示能勾。
及至仰告亲识,又并无一个肯慨然周济。
看起来到是这班人义气,与他素无相识,就把如此华美衣服与我穿着,又推我为主。
便依他们胡做一场,到也落得半世快活!”
却又想着“不可!不可!倘被人拿住,这性命就休了!”
正在胡思乱想,把肠子搅得七横八竖,疑惑不定。
只见众人忙摆香案,抬出一口猪,一腔羊,当天排列。
连房德共是十八个好汉,一齐跪下,拈香设誓,歃血为盟。
祭过了天地,又与房德八拜为交,各叙姓名。
少顷摆上酒肴,请房德坐了第一席。
肥甘美酝,恣意饮啖。
房德日常不过黄齑淡饭,尚且自不全。
间或觅得些酒肉,也不能勾趁心醉饱。
今日这番受用,喜出望外。
且又众人轮流把盏,大哥前、大哥后,奉承得眉花眼笑,起初还在欲为未为之间,到此时便肯死心塌地,做这桩事了。
想道:“或者我命里合该有些造化,遇着这班弟兄扶助,真个弄出大事业来也未可知。
若是小就时,只做两三次,寻了些财物即便罢手,料必无人晓得。
然后去打杨国忠的关节,觅得个官儿,岂不美哉!万一败露,已是享用过头,便吃刀吃剐,亦所甘心,也强如担饥受冻,一生做个饿莩!”
有诗为证:
风雨萧萧夜正寒,扁舟急桨上危滩。
也知此去波涛恶,只为饥寒二字难。
众人杯来盏去,直吃到黄昏时候。
一人道:“今日大哥初聚,何不就发个利市?”
众人齐声道:“言之有理!还是到那一家去好?”
房德道:“京都富家,无过是延平门王元宝这老儿为最。
况且又在城外,没有官兵巡逻,前后路径,我皆熟惯。
只这一处,就抵得十数家了,不知列位以为何如?”
众人喜道:“不瞒大哥说,这老儿我们也在心久了。
只因未得其便,何不想却与大哥暗合,足见同心!”
即将酒席收过,取出硫磺焰硝火把器械之类,一齐扎缚起来。
但见:
白布罗头,劳鞋兜脚。
脸上抹黑搽红,手内提刀持斧。
裤衤昆刚过膝,牢拴裹肚;衲袄却齐腰,紧缠搭缚。
一队么魔来世界,数群虎豹入山林。
众人结束停当,捱至更余天气,出了园门,将门反撑好了,如疾风骤雨而来。
这延平门离乐游原约有六七里之远,不多时就到了。
且说王元宝乃京兆尹王洪共的族兄,家有敌国之富,名闻天下。
玄宗天子亦尝召见。
三日前被小偷窃了若干财物,告知王洪,责令不良人捕获,又拨三十名健儿防护。
不想房德这班人晦气,正撞在网里。
当下众强盗取出火种,引着火把,照耀浑如白昼,轮起刀斧,一路砍门进去。
那些防护健儿并家人等,俱从睡梦中惊醒,鸣锣呐喊,各执棍棒上前擒拿。
庄前庄后邻家闻得,都来救护。
这班强盗见人已众了,心下慌张,便放起火来,夺路而走。
王家人分一半救火,一半追赶上去,团团围住。
众强盗拚命死战,戳伤了几个庄客。
终是寡不敌众,被打翻数人,余皆尽力奔脱,房德亦在打翻数内,一齐绳穿索缚,等至天明,解进京兆尹衙门,王洪发下畿尉推问。
那畿尉姓李,名勉,字玄卿,乃宗室之子。
素性忠贞尚义,有经天纬地之才,济世安民之志。
只为李林甫、杨国忠相继为相,妒贤嫉能,病国殃民,屈在下僚,不能施展其才。
这畿尉品级虽卑,却是个刑名官儿。
凡捕到盗贼,俱属鞫讯。
上司刑狱,悉委推勘。
故历任的畿尉,定是酷吏,专用那周兴、来俊臣、索元礼遗下有名色的极刑。
是那几般名色?
有《西江月》为证:
犊于悬车可畏,驴儿拔橛堪哀!凤凰晒翅命难捱,童子参禅魂扌卒玉女登梯最惨,仙人献果伤哉!猕猴钻火不招来,换个夜叉望海。
那些酷吏,一来仗刑立威,二来或是权要嘱托,希承其旨,每一不问情真情枉,一示严刑锻炼,罗织成招。
任你铜筋骨的好汉,到此也胆丧魂惊,不知断送了多少忠臣义士!惟有李勉与他尉不同,专尚平恕,一切惨酷之刑,置而不用,临事务在得情,故此并无冤狱。
那一日正值早衙,京尹发下这件事来,十来个强盗、五六个戳伤庄客跪做一庭。
行凶刀斧,都堆在阶下。
李勉举目看时,内中惟有房德,人材雄伟,丰彩非凡,想道;“恁样一条汉子,如何为盗?”
心下就怀个矜怜之念。
当下先唤巡逻的,并王家庄客,问了被劫情由。
然后又问众盗姓名,逐一细鞫。
俱系当下就擒,不待用刑,尽皆款伏。
又招出党羽窟穴,李勉即差不良人前去捕缉。
问至房德,乃匍匐到案前,含泪而言道:“小人自幼业儒,原非盗辈。
止因家贫无措,昨到亲戚告贷,为雨阻于云华寺中,被此辈以计诱去,威逼入伙,出于无奈!”
遂将画鸟入伙前后事,一一细诉。
李勉已是借其材貌,又见他说得情词可悯,便有意释放他。
却又想:“一伙同罪,独放一人,公论难泯。
况是上司所委,如何回覆?
除非如此如此。”
乃假意叱喝下去,分付俱上了枷尬,禁于狱中,俟拿到余党再问。
砍伤庄客,遣回调理。
巡逻人记功有赏。
发落众人去后,即唤狱卒王太进衙。
原来王太昔年因误触了本官,被诬构成死罪,也亏李勉审出,原在衙门服役。
那王太感激李勉之德,凡有委托,无不尽力,为此就参他做押狱之长。
当下李勉分付道:“适来强人内有个房德,我看此人相貌轩昂,言词挺拔,是个未遇时的豪杰。
有心要出脱他,因碍着众人,不好当堂明放。
托在你身上,觑个方便,纵他逃去!”
取过三两一封银子,教他递与,赠为盘费,速往远处潜避,莫在近边,又为人所获。
王太道:“相公分付,怎敢有违?
但恐遗累众狱卒,却如何处?”
李勉道:“你放他去后,即引妻小,躲入我衙中,将申文俱做于你的名下,众人自然无事。
你在我左右,做个亲随,岂不强如做这贱役?”
王太道:“因得相公收留,在衙伏侍,万分好了!”
将银袖过,急急出衙,来到狱中,对小牢子道:“新到囚犯,未经刑杖,莫教聚于一处,恐弄出些事来。”
小牢子依言,遂将众人四散分开。
王太独引房德置在一个僻静之处,把本官美意,细细说出,又将银两交与。
房德不胜感激道:“烦禁长哥致谢相公,小人今生若不能补报,死当作犬马酬恩!”
王太道:“相公一片热肠救你,那指望报答?
但愿你此去,改行从善,莫负相公起死回生之德!”
房德道:“多感禁长哥指教,敢不佩领。”
捱到傍晚,王太眼同众牢子将众犯尽上囚床,第一个先从房德起,然后挨次而去。
王太觑众人正手忙脚乱之时,捉空踅过来,将房德放起,开了枷锁,又把自己旧衣帽与他穿了,引至监门口,且喜内外更无一人来往,急忙开了狱门,掇他出去。
房德拽开脚步,不顾高低,也不敢回家,挨出城门,连夜而走。
心中思想:“多感畿尉相公救了性命,如今投兀谁好?
想起当今惟有安禄山,最为天子宠任,收罗豪杰,何不投之?”
遂取路直至范阳。
恰好遇着个故友严庄,为范阳长史,引见禄山。
那时安禄山久蓄异志,专一招亡纳叛,见房德生得人材出众,谈吐投机,遂留于部下。
房德住了几时,暗地差人迎取妻子到彼。
不在话下。
正是:
挣破天罗地网,撇开闷海愁城。
得意尽夸今日,回头却认前生。
且说王太当晚,只推家中有事要回,分咐众牢子好生照管,将钥匙交付明白。
出了狱门,来至家中,收拾囊箧,悄悄领着妻子,连夜躲入李勉衙中。
不题。
且说众牢子到次早放众囚水火,看房德时,枷锁撇在半边,不知几时逃去了。
众人都惊得面如土色,叫苦不迭道:“恁样紧紧上的刑具,不知这死囚怎地摔脱逃走了?
却害我们吃屈官司!又知从何处去的?”
四面张望墙壁,并不见块砖瓦落地,连泥屑也没有一些。
齐道:“这死囚昨日还哄畿尉相公,说是初犯,到是个积年高手。”
内中一人道:“我去报知王狱长,教他快去禀官,作急缉获!”
那人一口气跑到王太家,见门闭着,一片声乱敲,那里有人答应。
闻壁一个邻家走过来,道:“他家昨夜乱了两个更次,想是搬去了。”
牢子道:“并不见王狱长说起迁居,那有这事!”
邻家道:“无过止这间屋儿,如何敲不应?
难道睡死不成!”
牢子见说得有理,尽力把门测开,原来把根木子反撑的。
里边止有几件粗重家伙,并无一人。
牢子道:“却不作怪!他为甚么也走了?
这死囚莫不到是他卖放的?
休管是不是,且都推在他身上罢了!”
把门依旧带上,也不回狱,径望畿尉衙门前来。
恰好李勉早衙理事,牢子上前禀知。
李勉佯惊道:“向来只道王太小心,不想恁般大胆,敢卖放重犯!料他也只躲在左近,你们四散去缉访,获到者自有重赏。”
牢子叩头而出。
李勉备文报府,王洪以李勉疏虞防闲,以不职奏闻天子,罢官为民。
一面悬榜,捕获房德、王太。
李勉即日纳还官诰,收拾收身,将王太藏于女人之中,带回家去。
正是:
不因济困抚危意,肯作藏亡匿罪人?
李勉家道素贫,却又爱做清官,分文不敢妄取。
及至罢任,依原是个寒士。
归到乡中,亲率童仆,躬耕而食。
家居二年有余,贫困转剧,乃别了夫人,带着王太并两个家奴,寻访故知。
由东都一路,直至河北。
闻得故人颜杲卿新任常山太守,遂往谒之。
路经柏乡县过,这地方离常山尚有二百余里。
李勉正行间,只见一行头踏,手持白棒,开道而来,呵喝道:“县令相公来,还不下马!”
李勉引过半边回避。
王太远远望见那县令,上张皂盖,下乘白马,威仪济济,相貌堂堂。
仔细认时,不是别个,便是昔年释放的房德。
乃道:“相公不消避得,这县令就是房德。”
李勉闻言,心中甚喜,道:“我说那人是个未遇时的豪杰,今却果然。
但不知怎地就得了官职?”
欲要上前去问,又想道:“我若问时,此人只道晓得他在此做官,来与索报了,莫问罢。”
分付王太禁声,把头回转,让他过去。
那房德渐渐至近,一眼觑见李勉背身而立,王太也在傍边,又惊又喜。
连忙止住从人,跳下马来。
向前作揖道:“恩相见了房德,如何不唤一声,反掉转头去?
险些儿错过!”
李勉还礼道:“恐妨足下政事,故不敢相通。”
房德道:“说那里话,难得恩相至此,请到敝衙少叙。”
李勉此时,鞍马劳倦,又见其意殷勤,答道:“既承雅清,当暂话片时。”
遂上马并辔而行,王太随在后面。
不一时到了县中,直至厅前下马。
房德请李勉进后堂,转过左边一个书院中来,分付从人不必跟入,止留一个心腹干办陈颜,在门口伺候,一面着人整备上等筵席。
将李勉四个生口,发于后槽喂养,行李即教王太等搬将入去。
又教人传话衙中,唤两个家人来伏侍。
那两个家人,一个教做路信,一个教做支成,都是房德为县尉时所买。
且说房德为何不要从人入去?
只因他平日冒称是宰相房玄龄之后,在人前夸炫家世,同僚中不知他的来历,信以为真,把他十分敬重。
今日李勉来至,相见之间,恐提起昔日为盗这段情由,怕众人闻得,传说开去,被人耻笑,做官不起。
因此不要从人进去,这是他用心之处。
当下李勉步入里边去看时,却是向阳一带三间书室,侧边又是两间厢房,这书室庭户虚敞,窗很明亮,正中挂一幅名人山水,供一个古铜香炉,炉内香烟馥郁。
左边设一张湘妃竹榻,右边架上堆满若干图书。
沿窗一只几上,摆列文房四宝。
庭中种植许多花木,铺设得十分清雅。
这所在乃是县官休沐之处,故尔恁般齐整。
且说房德让李勉进了书房,忙忙的掇过一把椅子.居中安放,请李勉坐下,纳头便拜。
李勉急忙扶住道:“足下如何行此大礼?”
房德道:“某乃待死之囚,得恩相超拔,又赠盘缠,遁逃至此,方有今日。
恩相即某之再生父母,岂可不受一拜!”
李勉是个忠正之人,见他说得有理,遂受了两拜。
房德拜罢起来,又向王太礼谢,引他三人到厢房中坐地。
又叮咛道:“倘隶卒询问时,切莫与他说昔年之事!”
王太道:“不消分付,小人理会得!”
房德复身到书房中,扯把椅儿打横相陪,道:“深蒙相公活命之恩,日夜感激,未能酬报!不意天赐至此相会。”
李勉道:“足下一时被陷,吾不过因便斡旋,何德之有?
乃承如此垂念。”
献茶已毕,房德又道:“请问恩相,升在何任,得过敝邑?”
李勉道:“吾因释放足下,京尹论以不职,罢归乡里。
家居无聊,故遍游山水,以畅襟怀。
今欲往常山,访故人颜太守,路经于此。
不想却遇足下,且已得了官职,甚慰鄙意。”
房德道:“元来恩相因某之故,累及罢官。
某反苟颜窃禄于此,深切惶愧!”
李勉道:“古人为义气上,虽身家尚然不顾,区区卑职,何足为道!但不识足下别后,归于何处,得宰此邑!”
房德道:“某自脱狱,逃至范阳,幸遇故人,引见安节使,收于幕下,甚蒙优礼。
半年后,即署此县尉之职。
近以县主身放,遂表某为令。
自愧谫陋菲才,滥叨民社,还要求恩相指教!”
李勉虽则不在其位,却素闻安禄山有反叛之志。
今见房德乃是他表举的官职,恐其后来党逆,放就他请教上,把言语去规训道:“做官也没甚难处,但要上不负朝廷,下不害百姓,遇着死生利害之处,总有鼎镬在前,斧只在后,亦不能夺我之志。
切勿为匪人所惑,小利所诱,顿尔改节,虽或侥幸一时,实是贻笑千古!足下立定这个主意,莫说为此县令,就是宰相,亦尽可做得过!”
房德谢道:“恩相金玉之言,某当终身佩铭!”
两下一递一条,甚说得来。
少顷,路信来禀:“筵宴已完,请爷入席。”
房德起身,请李勉至后堂,看时乃是上下两席。
房德教从人将下席移过左傍,李勉见他要傍坐,乃道:“足下如此相叙,反觉不安,还请坐转。”
房德道:“恩相在上,侍坐已是僭妄,岂敢抗礼?”
李勉道:“吾与足下今已为声气之友,何必过谦!”
遂令左右,依旧移在对席。
从人献过杯筋,房德安席定位。
庭下承应乐人,一行儿摆列奏乐。
那筵席杯盘罗列,非常丰盛,虽无炮凤烹龙,也极山珍海错。
当下宾主欢洽,开怀畅饮,更余方止。
王太等另在一边款待,自不必说。
此时二人转觉亲热,携手而行,同归书院。
房德分付路信,取过一副供奉上司的铺盖,亲自施设润褥,提携溺器。
李勉扯住道:“此乃仆从之事,何劳足下自为!”
房德道:“某受相公大恩,即使生生世世执鞭随镫,尚不能报万一,今不过少尽其心,何足为劳!”
铺设停当,又教家人另放一榻,在傍相陪。
李勉见其言词诚恳,以为信义之士,愈加敬重。
两下挑灯对坐,彼此倾心吐胆,各道生平志愿,情投契合,遂为至交,只恨相见之晚。
直至夜分,方才就寝。
次日同僚官闻得,都来相访。
相见之间,房德只说:“是昔年曾蒙识荐,故此有恩!”
同僚官又在县主面上讨好,各备筵席款待。
话休烦絮,居德自从李勉到后,终日饮酒谈论,也不理事,也不进衙。
其侍奉趋承,就是孝子事亲也没这般尽礼。
李勉见恁样殷勤,诸事俱废,反觉过意不去,住了十来日,作辞起身。
房德那里肯放,说道:“恩相至此,正好相聚,那有就去之理!须是多住几月,待某拨夫马送至常山便了。”
李勉道:“承足下高谊,原不忍言别。
但足下乃一县之主,今因我在此,耽误了许多政务。
倘上司知得,不当稳便。
况我去心已决,强留于此,反不适意!”
房德料道留他不住,乃道:“恩相既坚执要去,某亦不好苦留。
只是从此一别,后会无期,明日容治一樽,以尽竟日之欢,后日早行何如?”
李勉道:“既承雅意,只得勉留一日。”
房德留住了李勉,唤路信跟着回到私衙,要收拾礼物馈送。
只因这番,有分教李畿险些儿送了性命,正是:
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
所以恬淡人,无营心自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