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安回到熟悉的地方,把陈年老宅简单收拾一番,外出拜见当地知县及一些大小官员,先混个脸熟,随后优哉游哉去学堂晃了一圈,勉力学生几句,又回到自己家中。
他对解开楚狂心结毫无头绪,想了许多日,无果。在一日午夜,阴雨绵绵,寒气入骨,秦安感觉后背一阵隐痛,他不由得想到数月前的地宫,又想到文旋灵。
她那么厉害一个人,平日四方游历,喜欢结交奇人异士,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能与文旋灵交心的,想来并非庸俗之辈。
秦安不由得想起去年除夕,文旋灵说她有一友,名唤王守仁,在贵州龙场当驿丞。秦安纳闷,此人的官职连品级都没有,龙场更是偏僻,匪患还多,为何文旋灵会与他认识。
于是,他写一封信寄到龙场询问情况,几天后,来信说王守仁已经调往庐陵任职知县。秦安大喜过望,庐陵就在江西!
秦安做好准备,踏上前往庐陵的路,他选择在南昌借宿一晚,他打死也不会想到,自己将在南昌与宿仇相逢。
眼下正值立夏,雷雨增多,万物繁荣,金乌高悬,气温也逐渐升高。
秦安牵着马进城,悠闲地欣赏着沿途小贩的商铺,倏地,身后一人扬鞭策马飞奔,直直冲过大街,惹得路边小贩怨声载道,
为了避免撞上,秦安自觉闪到一边,好奇地望着那急速策马的背影,心里不禁泛起疑惑。见那人身下的马儿养的膘肥体壮,四肢健壮,想必是大户人家的马。秦安暗自摇头,这里治安真是不咋地。
他寻了一家普通客栈住下,带上刀外出查看情况。他发现当地匪患严重,各地街坊聚集着大量社会不稳定因素,此外,在城墙上贴着几张招聘的告示,内容也相当奇特,招聘对象竟然是强盗、小偷、水贼和地痞流氓。
秦安大为震惊,尤其是这篇告示还是宁王府发出。他想做什么?为何朝廷不管?当地知县不管?
他带着满腹疑惑往宁王府走一遭,发现王府规模极大,装潢华丽,用度奢侈,还聚着不少兵痞子。秦安不解,难道宁王要造反?
前有安化王前车之鉴,这个时候谋反实在不理智。招兵买马要钱,采购装备要钱,宁王哪儿来那么多钱?
李东阳致仕后,朝廷内阁首辅由杨廷和接任。杨廷和是个有本事的人,熬资历做到内阁首辅也当之无愧。宁王如果真的起了谋反之心,把握朝廷动向和取得各项批示十分关键,朝中无眼线是说不过去的。而有批红权的并非朝中小辈,与宁王通气的人,极有可能是当朝阁老。
刘瑾已除,朝中势力大换血,杨廷和雷厉风行安插亲信,如今朝中大半都是他的人,宁王的一举一动,杨廷和不可能不知道。但他依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唯一可能是收了宁王的贿赂。
再说,南昌和京城差了十万八千里,杨廷和不一定知道宁王的真正意图。
照着这层逻辑推理下去,南昌大小官员很难不受贿。如此一来,明目张胆招财纳士,宁王还真的没人能管了?宁王不可能带着一群毫无纪律的部队造反打仗,一定会有训练的校场,那校场得足够隐蔽,巡逻的军士平日里到不了的地方。
秦安连忙跑到巡抚衙门说明情况,却换来巡抚一句诡异的话:“秦大人,您才知道这事儿么?”
他彻底傻眼了,想来也是,官员收了人家的钱,自然不好吱声。
秦安叹了一口气,心情郁闷地走出衙门,他想不通宁王哪里来那么多钱?虽说江西人才辈出,可也没出几个商贾世家,多是读书人,入朝当官的。
难道宁王在黑市也有人手?
正想着,他感觉肩膀被人重重地撞了一下,接着一股刺鼻的酒气味扑面而来。秦安踉跄几步,站定后看清来人,发现那人也在看着自己。
一副邋遢样。秦安入眼的第一感觉。
那人醉醺醺的,是个身形高大,却瘦的像一只竹竿的汉子,一只红通通的酒糟鼻,醉态可掬,眯着一双眼打量秦安。身上道袍邋遢褴褛,蓬乱的头发随意挽着髻手里拎着一只装酒的葫芦。
他端详秦安许久后,打了个酒嗝,声音好似揉碎了含糊道:“兄弟……你……要不要买画……我的画……你保准喜欢……嗝……”
秦安谨慎地后退几步,不发一言,他觉得此人有些眼熟,却一直无法确认。
那人走着醉步,抬手指着前方,不依不饶道:“我的画……皇帝见了……都得……嗝……都得自叹弗如,别人想买我都不给呢……老夫与你有缘……那便……一吊钱卖给你罢。”
秦安突然有些好奇,本想一笑置之,话到嘴边却拐了一个弯:“那便带我去欣赏欣赏。”
醉鬼顿时来了精神,摇摇晃晃地走在前头,拔开手里的葫芦嘴,大口灌酒,旁若无人开始仰天长吟:“不忍小事变大事,不忍善事终成恨。父子不忍失慈孝,兄弟不忍失敬爱。朋友不忍失义气,夫妇不忍多争竞。[1]”
他高声一呼,惹得街上行人频频注目,醉鬼当然不用担心有失面子,秦安也是见过大场面的,故而神色不变,毫无窘态跟在醉鬼身后。醉鬼的话清晰地落入他耳中,心神不禁微微一动,仔细瞧着前方的背影。
转过一个小巷,见不远处有个简易的摊子,有几幅字画展开铺在地上,其余的卷好堆放在一边,有些收进木质画筒里,粗略保存,完全没有正经商贩对待商品的模样。
摊主连最基本的保存字画都不会,怪不得没人来买。
秦安瞬间感觉那些字画变得一文不值,想必画功也不见得多好。
醉鬼大摇大摆走到摊位前,抬臂随手一挥,散漫道:“就这些了,你慢慢挑。”说罢,自己蹲在院墙下的阴影中,闷头喝酒。
秦安有点想走人,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答应这醉鬼来买他的画。他随意扫了一眼地上展开的画作,瞬间愣住了。这些画作技法随心,完全不拘泥于规则,像是不甘沉沦,想要冲破命运的樊笼,狂傲不羁,张力十足,震慑心魄。这是经历过什么样的人生才能有这般境界?寻常百姓不识货,但秦安一眼便能预见这些画作在百年后依旧无人能望其项背,成为艺术史的经典,流芳百世。
“这些……都是你画的?”他回头望着蹲在墙角的落魄潦倒的中年人,不可思议地问。
“不然呢,”醉鬼眉间似有愁云堆积,“你看中哪副画记得与我说啊,我还等着赚个酒钱。”
“我全部都要了。”
醉鬼拿着葫芦准备喝酒的手倏地顿住,听到秦安的话,脸上并未有太大惊喜,反而有些恼羞成怒,说:“我是见你有眼缘才带你来看画,怎么,你竟然瞧不起我?”
“自然不是,”秦安连忙摆手,“阁下的画作非同一般,私以为画中内涵已经远超前人之作,在此处随意保管,若不甚受潮损坏,怕是可惜。阁下既有如此高深的绘画技术,为何不入吴门画派,以阁下的水准,必定备受赏识。”
孰料,那酒鬼轻蔑一笑,说:“我唐寅,天地间来去自如!不因他人的赞誉而活,不为命途不公而死!我卖字画只为换酒钱。”
秦安又震惊了,他说他叫什么?唐寅?二十年前名动天下的江南第一才子,唐伯虎!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落魄失意的人,终于想起之前那股熟悉感从何而来。秦安以前去江南游历时,参加过一场清谈宴,他就是在那时遇见了唐寅。
所谓清谈,说白了就是一群文人,整天屁事不干,天天扯些有的没的。秦安原本不屑于此类宴会,当初友人热情邀请,勉为其难地去听了前面半场,当他准备起身走人时,一个华服少年大步流星走进会谈地。
唐寅实在过于招摇,很难不引人注目,秦安见他像是路过此地,站在一人身后饶有兴趣地听着,听到一半,眉头一拧,开始毫不留情反驳那文人的观点。一场清谈被外人打断,一众文人面露愠色,不禁替那人出言辩驳。
言辞激烈,秦安都替唐寅捏一把汗。孰料,唐寅坐怀不乱,气定神闲听完,开始逐一攻破其论点,条理清晰,才思敏捷,一时间让人找不出破绽。文人们不服气,开始七嘴八舌针对唐寅,似是因他搅局而故意刁难。唐寅却毫不在意,单枪匹马,舌战群儒,引经据典,驳得众人哑口无言。
见众人无话可说后,顿觉无趣,随后,洒然离开。
秦安三步并作两步追上,想与之结交。唐寅自报家门后却说:“世间仰慕我才华的人多了去,想与我结交的人更是不在少数,倘若我都同意了,身边好友岂不是鱼龙混杂,各怀鬼胎。”
神色狂傲,目中无人,不过唐寅的才华便是他的资本,秦安无话可说。
数年后,唐寅因科举案入狱,前途尽数被毁,从以前意气风发的少年,怀才不遇的中年人,到如今的落魄潦倒。秦安幽幽叹息,天妒英才。
【作者题外话】:[1]:《百忍歌》·唐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