盟友(1 / 1)

孙燧虽是巡抚,府中却无半点奢华,甚至有些清贫寒碜,只有寥寥两个书童。一个屋前台阶上坐着,双手支着下巴,眼睛迷瞪瞪地看着四方的小院。另一个书童在屋内挑亮油灯,恭敬地低头立在一边。

他大约十三四岁,比门外那书童年长一些,眉间却依旧青涩,孩童心性难免藏不住。书童站了片刻,忍不住拿眼睛小心翼翼瞟向门外,有些欲言又止——他也想出去待着。从晚膳到现在,整整一个时辰,他的工作就只是挑灯芯,让光线充足。他不敢离开,因为书桌边端坐的这人,脊背挺直,神情肃穆,专心致志看着手中的书。

也许是书童晃动的幅度过于明显,桌边的男子终于意识到什么。他轻轻放下书,神色恍惚地看向窗外,低语道:“喔,天完全黑了。方鸿,现在甚么时辰了?”

那位叫方鸿的书童强忍着一个呵欠,脸部有些许变形,尽可能清晰地说:“午时三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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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燧淡淡地应声,继续低头看他的书。

方鸿左思右想,总觉得好像少了些甚么。自孙燧任职以来,王爷隔三差五派人来府中送银子、送礼品,还时常登门探访,可谓热情至极。

但孙燧总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每当他冷着脸把人从府里撵走,方鸿都为那些礼品感到惋惜。他有时候甚至觉得孙燧有些倨傲无礼,一个巡抚竟然敢这么不给宁王面子。

他搞不明白为什么,也不敢问,因为孙大人的脾气可谓是火药桶级别的。

就在这时,孙燧瞥见门槛上坐着的小小身影,忍不住出声问道:“左邱,你为何坐在屋门口?我昨日让你写的字帖都完成了么?”

左邱闻言,头也不回道:“今晚先生不是应王爷邀约,去王府赴宴么?您没去,王爷必定会派人前来。我在等他们。”

“无聊。”方鸿忍不住揶揄,“你怎知王爷一定会派人来?”

“你傻啊,自从咱们搬到这儿,王爷派来此处拜访的人一刻也没停过,即便他是皇亲贵胄,即便先生再怎么横眉冷对,他的态度一直未曾改变。他贵为亲王,能做到这种地步,要么就是有求于先生,要么就是想讨好先生。”左邱揣着手,摇头晃脑地说着。

他年纪虽然比方鸿小,却十分伶俐,按照孙燧的话,就是这孩子天生聪明。这两个书童都是孤儿,孙燧看他们可怜,就收留了他们,并加以培养。

清澈稚嫩的声音传到孙燧耳中,后者愣了一下。

虽然小孩不懂官场的尔虞我诈、明争暗斗,但左邱一点儿也没说错。

宁王确实是有求于他。能拉下脸来拉拢自己,不就是为了替他办事么?但宁王要办的事是造反,是要赔上性命的,他今天若是收了宁王的礼,以后就得用自己这颗脑袋来还。

孙燧叹息一声,意味深长道:“你们记着,有些礼可以收,有些礼,无论如何,哪怕是死,都不能收。”

他说这句话时,后面几乎是咬牙切齿,方鸿望着他的侧影,不禁打一个冷颤,怯生生问:“可是您这般不把王爷放在眼里,就怕日后他找您的麻烦。”

“那又如何?”孙燧声量骤然拔高,怒目而斥,“我堂堂巡抚,为国家办事!身后是大明!还怕他这个地方王?你说的没错,他务必会来找我麻烦,迟早有那一天,自从坐上江西巡抚这个位置,结局已是注定……左邱,你也过来。”

他的目光倏地柔和,看着自己跟前两个年幼的孩子,心中感慨万千,想当初收养两人时,他们还都是小娃娃,这些年经历的风霜,他都看在眼里,没有谁的心里是毫无感触。

“这世上,有两种人不得靠近,一种是逆臣,一种是违背大义、违背良知之人。你们要躲得越远越好,万万不得跟这等鼠辈同流合污。纵使众人皆醉,若有必要,就用死亡来唤醒那些被名利荼毒的人。”

左邱小声问:“王爷?”

孙燧不答话,双眼死死盯着两人,目光似要在他们身上灼烧,他缓缓放下书,起身走到门前,一言不发望着外面。经史子集说的再多,看的再多,不如亲身经历一回,他不希望左邱方鸿成为宁王之流,但人生在世,很难不被名利所惑,他不在左邱方鸿身边提点时,不能保证两人一定能成为自己期望的人。

所以孙燧以死为证,来诠释他心中坚守的道义。就算是死,他也要死的坦然,死的有意义。

方鸿瞧着孙燧挺直孤傲的背影,心中莫名有些怆然,这个背影替他们挡下许多,若是没有孙燧,他和左邱应该早就饿死在街头。可那背影终究会老去,他总有支撑不住的一天。

当这一切轰然倒塌,两人亲手将父辈送进土里的那一刻开始,也是他们上下求索的开始。

三人就像走在一条山道上的人,山道陡峭,孙燧走在前头,左邱方鸿走在后头。孙燧的背影过于高大坚毅,挡住两人的路,使他们无法望其项背,可是等那背影真正消失的那一刻,两人便会恍然发觉,一直以来,那背影实则遮挡的是毒辣的太阳和荆棘丛生的路。

自己以后要做什么?想成为怎样的一个人?要走什么样的路?用什么心态去面对世间的尔虞我诈?这些东西对如今的方鸿来说,还太远太远……但他冥冥之中有种预感,这一天很快就会到来。

“先生,屋顶上又有人……”左邱小声道,用手指了指上方。

孙燧叹息一声,回身温声道:“别怕,他们不会对我们动手的。”

“先生……那些究竟是何人?为何这般潜入府中?”方鸿不解。他以前也问过孙燧,但孙燧不予理会,方鸿自然也就识趣不再问,但他觉得,今晚若是不问,他们就永远不会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是宁王的人。”孙燧淡淡道,眼中毫无波澜,似乎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他们来江西不久,孙燧就发现身边经常出没一些举止怪异的人,无论他做什么,都有人监视自己,宁王总能清楚知道他的动向,每次他跟徐泾接头都是心惊胆战,不仅地点常换,徐泾甚至要做些易容。

面对这一切,孙燧并没有向宁王屈服,他在等待时机,在等一个得力帮手,那个人也许可以力挽狂澜。

“砰砰砰——”一阵不疾不徐的敲门声响起,孤零零地回荡带空荡漆黑的院子,显得又些渗人。

“我去开门。”与往常一样,左邱干着跑腿的活儿,这会儿双腿已经不由自主迈出,快步走向门口。

大门应声而开,没有左邱想象中的人头攒动,也没有任何人点灯。门口站着一位头戴斗笠的人,那人身量不高,须发浩然,一身粗布衣裳,身形消瘦。

“请问,孙巡抚可在此处?”那人声音有些沧桑却十分有力,让人听着莫名心安。

明明是相当礼貌的问候,语气和煦,却不怒自威,有种看不见的气度从那人身上散发,像是立于山川百泽,包容万物的气。左邱不懂阴阳学里“气”的说法,但他的第一感觉,这个人不一般。

“额,请问您是……”左邱愣了片刻才找回自己的舌头,磕磕巴巴道。最近可疑人员经常出没在宅子周围,就算眼前这人气度不凡,左邱依旧保持警惕之心。

“喔,抱歉,忘了介绍,”那人微微低头摘下斗笠,递上一块牌子,双目柔和地看着左邱,温声道,“吾名王守仁,现任赣南巡抚,此番前来叨扰孙大人,是有要事商议。”

左邱小心接过他的腰牌,仔细端详,确认无误后才放人进屋。他再次看了一眼王守仁,这人虽然瘦的形似竹竿,乍一看还有些愣愣的,但双眼却清澈无比,迸发出智慧和精明。

王守仁微微点头,迈步进屋。左邱来不及通报,就见身后传来高亢的呼喊声。左邱一时间愣住,自从来了江西,孙燧话都少了,总是一副不喜不悲的样子,仿佛看淡世俗。他从未见过孙燧如此热切,仿佛见到一位老友般。

孙燧兴奋地握着王守仁的手嘘寒问暖。片刻后,孙燧一拍脑门,懊恼道:“瞧我这记性,竟然忘记给您准备茶水。”

王守仁谦恭的态度始终如一,面上挂着和善的笑。

方鸿和左邱十分有眼力见,当即跑开,一个烧水一个沏茶,好一番忙活,将茶水送到他们手中后,两人这才退下,并且识趣地带上了门。

不大的内室只剩下孙燧和王守仁两人,双方不约而同陷入沉默,似乎方才的热络是假象。

孙燧叹息一声,正想开口,敲门声却倏地响起,接着传来方鸿的声音:“先生,王爷又派人来拜访您,他说务必要把这些礼品送到先生手中,还请先生笑纳。”

孙燧轻叹一声,说:“进来。”

方鸿将手中的华丽方盒放到桌上,孙燧沉着脸打开,看清里面的东西后,三人都愣住了。

“王爷这次的礼品为何如此奇特?”方鸿不解。一言难尽地看着锦盒。

盒子里一堆大红大绿的东西混杂在一块。王守仁饶有兴趣地瞥了一眼,思索片刻,笑道:“看来王爷对阁下颇为器重。”

里面一共放着四种东西——枣、梨、姜、芥。

孙燧冷哼一声,拾起一颗枣,毫不在意地吃掉它,冷笑说:“明的不行就来暗的,那又如何?”

方鸿看着桌上那份特殊的礼品若有所思,被孙燧一点才恍然大悟,这礼品的暗语连起来不就是早离疆界么?宁王是在提醒孙燧,如果不选择投靠自己,那便趁早离开,莫要在此地碍手碍脚,坏了他的计划,否则想走也难了。

思及至此,一股冷气窜至脊梁骨,方鸿再怎么不通世事,也明白为何孙燧自从来到江西便一直愁眉不展。他看了一眼那个叫王守仁的人,再看了一眼孙燧。即便后者依旧表情寡淡,但方鸿感觉他眼中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周围的气氛也少了许多忧愁。

“孙大人如何打算?”方鸿走后,王守仁率先出声,顺手拿起一个梨,用衣袖简单擦了擦,爽快地一口咬下。

“不走,”孙燧直视王守仁的眼睛,斩钉截铁道,“国家有难,自应挺身而出。我就算是死在这儿,也在所不惜。”

宁王:要么留下给老子办事,要么给老子滚蛋!(怒

孙大人&王大人:真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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