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臣冤枉啊!”
“臣与张嵩不共戴天!”
“张嵩,误国奸佞,当诛九族……”
一声声竭力呼喊,让天牢少有的热闹,连阴森气氛都消散了。
李平安拎着饭桶,逐个倒上一勺稀粥。
甲三狱。
“本官乃翰林学士,元武十二年的探花郎,竟然让我吃这等猪食!”
探花郎性子暴烈,一脚踢翻了饭碗,指着李平安的鼻子骂道:“依大雍律,甲字狱犯人日食三十文,这猪食一文不值,是不是让你这厮贪墨了?”
“还不快送来上好饭食,否则本官要禀明陛下,治你们的罪!”
“大人息怒。”
李平安静静的听探花郎喷完,不辩驳不招惹,拎着桶去下一间牢房。
心底却是将探花郎模样记下,待到张嵩案了结后,此人出了天牢还好,如若继续关押,定教他连泔水都喝不上。
探花郎正要继续发怒,忽然一道黑影从角落蹿出,抓起地上的米粒菜叶向嘴里塞。
“一粥一饭物力维艰,怎么能浪费?”
“你是哪个?”
探花郎厌恶的躲开,这人吃饭姿势如猪狗,待到看清乱蓬蓬头发下的脸庞,惊疑不定道。八壹中文網
“莫不是元武九年的状元公,礼部侍郎徐大人?”
徐青吃干净地面饭菜,又端起碗将余下的稀粥呼噜噜喝光,循着碗沿舔了一遭,方才说道:“这世上竟然还有人记得老夫。”
“徐大人,您怎么……怎么这副模样?”
探花郎满脸不敢置信,同牢房的其他几人,仿佛见了鬼的神色。
徐青是元武朝第一位三元及第,声名赫赫,号称大雍百年文坛之首,仅仅十年便官至礼部侍郎,如若不是涉嫌通敌卖国,后续定会入阁。
叱咤朝堂的风流人物,竟然落魄到吃猪食!
徐青坐在墙角,问道:“如今是哪一年?”
探花郎说道:“元武三十二年,十一月。”
“十一月……马上又一年过去,本官在天牢待满十年了。”
徐青自我调侃道:“国朝记载中,前有孤云公坐监十二年,以证其忠,老夫若能破了这个记录,定能在史书上留一笔!”
大雍律法判罚坐监,最高是三年,再超过了就会判以流放。
流放的犯人会押送矿山、边疆,充作矿工、先锋军,可会凭白将他们养在牢中。
徐青属于极少数案例,涉嫌里通外敌,却又没有切实证据,元武帝将他打入天牢,十年时间不闻不问,大抵是想让他自行死在牢中。
探花郎还要说话,却被徐青挥手打断。
“老夫能活这么久,靠的是多吃多睡,养好身体,才能熬到出狱的那一天!”
甲六狱。
周纪仍然独自一人,其他人宁愿挤着,也不来这间牢房。
李平安勺子舀向桶底,捞了两勺稠粥倒入碗中,默不作声的继续送饭。
如今天牢人满为患,只一个送饭狱卒忙不过来,李平安就有帮忙送饭的正当理由,倒也不会引起镇抚司探子、张嵩一系官吏的注意。
帮助周纪很重要,保全自身更重要!
一路来到天牢深处,甲三十二号狱,也是最为特殊的牢房。
牢中点着十数盏油灯,照的明光锃亮,透过栏杆缝隙能看清里面布置。内外两间的套房,外间摆放桌椅板凳,里面有闱帐木床。
李平安拎着饭桶,在门外站了站,见到个正品茶读书的老头。
清瘦矍铄,须发皆白。
正是犯了三十大罪的张嵩,官拜内阁首辅,民间称之为张相。
牢门口站着四个健硕汉子,头戴圆型幞头,身穿玄色软甲,腰挎雁翎长刀,在大雍朝如此打扮的唯有镇抚司。
李平安瞥了一眼,立刻转身离开。
“看这架势,张嵩一时半会儿倒不了台!”
……
时间转瞬即逝。
陛下诞辰过去半月,国朝祭祀也结束。
清晨。
李平安穿过宣武街,瞅了眼禁军屠戮百姓的那段路,已经恢复了往日热闹。
只是赵家当铺变成了钱家酒楼,孙家客栈变成了李氏粮店,喜来楼也换了招牌,变成了一家成衣铺子。
喧哗热闹,人声鼎沸,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
“这青天白日的,不会闹鬼吧?”
李平安抬头看看天,又看向来来往往的百姓,总感觉他们的表情很僵硬、苍白,最终还是选择绕远路。
来到天牢。
巡逻后照例帮忙送饭,几天时间,已经练成了颠勺技巧。
哪个犯人不听话,看似舀满饭汤的勺子,轻轻一抖就只剩下半勺,堪比前世食堂阿姨。
又去了趟伙房,让厨子炒了四个肉菜,一碗米饭一块生肉,端着来到乙六号狱。
智刚看到米饭生肉,笑着说道:“和尚的日子到了?”
“今儿下午刑部提人。”
李平安将菜摆放好,说道:“这规格的断头饭,天牢没几人能吃得上。”
大雍律法明文规定,罪犯的断头饭不得低于五千文,由户部按人头拨银子。只是经过层层贪墨,落在犯人嘴里不过三五文,只够一碗饭一块生肉。
生肉并非给人吃,而是由犯人带去地府,扔给奈何桥边的恶狗。
以免恶狗拦路,阻止犯人轮回转世。
智刚听到死讯,没有任何害怕,反而问道:“有酒没?”
“二十年份的杏花村。”
李平安早有预料,从怀里掏出个小酒坛,说道:“花了不少银子,从酿酒的庄户人家收来,临终前请你喝顿好酒。”
智刚眼睛发亮,连忙打开酒坛,咕咚咚灌了一大口。
酒香飘散,醇厚悠长。
“当真是好酒!”
智刚边喝酒吃肉,边说道:“和尚我这辈子杀过好人,睡过美人,喝过好酒,纵使今儿死了,也比庙里念佛的秃驴活的痛快!”
李平安说道:“大和尚,来世做个好人吧,我们在外面喝酒。”
“那要看投胎,托生到有钱人家就做个好人。”
智刚说道:“若是托生穷苦人家,好人坏人又哪有吃饭喝酒重要,定然还是要练武、杀人。这辈子只后悔杀的不够,该学那苦头陀,扯旗造反自称佛爷!”
苦头陀是南边的反贼头领,在大雍、大越两国边界流窜,号称救苦佛主降世,招揽流民四处劫掠。
李平安微微摇头,没有继续劝说。
人死如灯灭,又哪有什么前生来世,不过是人心深处的悲哀与欲望。
默默的看着智刚吃饭,像是在为老朋友送行,然而李平安很清楚,这和尚是个罪不可恕的恶人,关系永远止步于公平交易。
收拾碗筷,起身离开。
智刚沉默半晌,忽然招手叫住李平安,提醒道。
“莫要在人前显露龙象般若功,将来修成第二层,记得多读些佛经,免得走火入魔……”
“记得了。”
李平安头也不回,挥挥手说道。
“你也记得做个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