夤夜时分,华亭县城西北十里处一座破庙内,被根浸水后的粗壮麻绳捆成粽子般的马脸僧人正死命挣扎着。
此人法号觉明,俗家姓名吴子如,乃是华亭县千佛寺知事,然而出家多年却六根不净,喜好声色,趁农忙时分四下无人闯入千佛寺外一农人家奸污过名未嫁女子。
不料那女子性情刚烈至极,事后便持刀要与他搏命,两人撕打之间觉明恐惧之下失手便打死了那女子,闯下天大的祸事。
觉明失手杀人后深怕被人告发,将那女子尸首藏在这破庙中,只待日后毁尸灭迹。
结果今日一到这里便遭人打了闷棍,醒来后便被捆成这样,嘴里还塞了一团臭不可闻的破布团,熏得他直想作呕。
觉明心中飞快地思索着对策,猜想究竟是何人要找他的麻烦,想来想去也只有那法曹主事吴中岳知晓他的丑事:
那女子家人发觉女儿出事后便告到官府,时任法曹主事的吴中岳与仵作,不良人等到现场勘查后断定是凶杀案,还是激情失手杀人。
随即吴中岳在死者家中发现了几颗千佛寺特有的念珠,还有一截被扯断的串绳,不良人由此断定凶手是出家人。
吴中岳想继续追查,还这农家一个公道。
然而让吴中岳始料未及的是,那不良人此时却不敢再招惹寺院,他家里为了办丧事还欠着千佛寺的赊,万一引得住持不满要求他提前还债那便要破家了。
这也是淫僧觉明选择这女子下手的原因,因为即便事发他也有信心花些钱摆平,然而却没料到这女子宁死不屈,逼得他下此杀手。
自大中之世以来寺院,僧众增多,鱼龙混杂,这类丑事数不胜数。
而且即便是死者家人,要找到凶手怕也只是想赔些钱财,而非要其杀人偿命,当世农家女子的性命本就低贱,更何况如今朝廷赋税日渐增多,农家生计本就艰难。
少了一个逾笄未嫁的老女子还省却一笔嫁妆钱,与其再三举劾,击登闻鼓鸣冤,邀车架冒着被官府拒绝受理案件还要反被治重罪的风险,倒不如要些钱财来得更为实在,这才是无依无靠的小民在我唐官府治下的生存之道。
而吴中岳却是愤愤难平,他家中贫寒,全靠族中接济才能读书为吏。在宋州他见多了被繁重的赋税和徭役压得麻木不仁,被迫用最功利的态度来计算人命贵贱价值几何的农户,可他却从未觉得这是正确的。
子曰:仓廪实而知礼节。非是农家无情,只因盘剥太甚。
他抛妻弃子追随苏龠来到江东便是为了求得一个公道,数年来帮助苏龠打击华亭豪强,阻止刘氏兼并华亭港码头,哪怕多次被威胁也丝毫不惧,这次面对同样势大的千佛寺也不例外。
结果那女子家人只是拜托吴中岳千万不要向县里举报此事,只是托他拿着证据代自家向千佛寺要些封口的钱财,丝毫不提找寻凶手之事。
吴中岳无奈之下也只得听从,便独自一人往千佛寺去了,在寺中晚课时见到那觉明一脸紧张地将双手笼住,不敢露出双手手腕来,只用一只手掐念珠,便有心试他一试。
吴中岳向主持请求与觉明单独交谈,有案情要咨询一二,觉明果然心里有鬼,待吴中岳私下里拿出那几颗念珠时更是下意识捂住了手腕,险些忍不住当场遁逃。
不料吴中岳只是要他补偿那女子家人一些钱财,令他长出了一口气,只要能保住这知事的职位,些许钱财他还是出得起的。
故而他当时便给了吴中岳二十贯钱作封口费,心里暗想这吴中岳若是能送十贯给那农家便算有良心了。
却未曾想不久之后吴中岳竟得寸进尺借口除他以外还有其他人知晓此事,握有证据,又来讨要钱财。
没奈何,觉明只得又乖乖交了二十贯钱,心里暗骂道这所谓的清官当真是黑心,比寺院的高利贷还要霸道,做得这般无本买卖。
没过多久,千佛寺中便来了一对母女借宿,那吴中岳找到觉明要求他将这母女先安顿在千佛寺中,觉明见他那时颇为焦急,推己及人还以为他也是犯了色戒。
只因那薛氏女也是端的绝色,觉明活了这么多年从未见过如此美人,早已心痒难耐,好了伤疤忘了疼,只欲趁机下手,却不想被吴中岳好生敲打了一番。
这下觉明更是笃定吴中岳与这母女有染了,怕是想将其当做禁脔,不由得更是看低了他几分,已然觉得自己在道德上要高过这表面道貌岸然,实则贪财好色的狗官了。
然而觉明万万没想到这吴中岳比他想的还要心黑,竟欲行那谋财害命之事,觉明被逼无奈只得从了他,但暗地里却留下了证据,以免日后遭这黑心的吴中岳继续胁迫。
想到此处,觉明顿时觉得自己已然把握住了真相,不由得浑身发颤,只觉自己今日怕是断无生理了。
“这淫僧怎的如此胆小,某还未曾替他去那坏事的烦恼根,就尿了裤子。”
破庙之中,一个粗犷而青涩的声音嘲笑道。
“郎君稍等,某这便将那淫僧带到。”一个沉稳但有些苍老的声音说道。
觉明发觉这两人的声音他都未曾听过,那人所称呼的郎君也不似吴中岳,心底便有了求活的心思,更加拼命地挣扎起来,“呜呜呜”地直叫唤。
“你这淫贼倒是贪生怕死,当真是十戒皆破,全然败坏了佛家名声。”徐逸拎起这臭虫般的淫僧,将他口封去了,提到顾柯身前。
只见此时顾柯已然换上了一身皂色罩袍内穿环锁铁甲,腰佩横刀与长梢弓,十五支箭正稳稳倒插在牛皮制成的胡禄中。
顾柯让徐逸将觉明松开,随即一句话也不问,猛然用膝盖狠狠压住淫僧的脖子,直教他喘不过气来,连声哀鸣。
觉明心中暗暗叫苦,这俊俏郎君当真是杀星般的人物,不问青红皂白便要狠下杀手,待得觉明意识涣散,快要窒息时,顾柯又突然将膝盖挪开。
觉明剧烈地干呕了几下,拼命地呼吸着破庙里灰尘弥漫的空气,一边咳嗽一边告饶。
顾柯蹲下身来,双手把玩着出鞘的直脊横刀,也不看双手被缚在背后只能面朝地板的淫僧觉明,只是让徐逸把他扶起来,一脸平静地说道:
“某不爱与人争论,只给你三次机会,答得对了方有下文,若是答得不对......”
话说一半后,顾柯便转过头来,与觉明对视,不再言语。
淫僧只觉自己像是被鹰隼给锁定但双腿却踩在陷阱中的兔子,只要顾柯想,随时便可取了自己性命。
他打了个寒颤,结结巴巴地说:
“贫...贫僧定当知无不言......”
随即便将奸污农家女子后失手杀人,藏尸灭迹,被吴中岳发觉敲诈,听其命令谋害薛母并夺取薛家财产等事竹筒倒豆子般一一述说完了,最后还连忙补充道他在千佛寺留有吴中岳谋害薛母的证据,生怕这杀神般的一伙人得知消息后便要灭口。
听觉明说完吴中岳与他勾结不法之事后,顾柯一时间沉默良久,随即叹了口气,摇着头转出门去了。
而一同跟来的徐逸此时更是冷笑一声,说:
“你这淫僧可知那薛氏女乃是本县县令苏公的从女,如今更是与顾郎君比邻而居。身为本师弟子,六根不净,色胆包天,行凶杀人,谋财害命,如何饶你性命!”
那淫僧见状更是不顾自己还被捆着,以头抢地只求活命,再三赌咒发誓说自己只是一时糊涂,薛家母女之事全是那吴中岳暗中指使,自己不过是受人胁迫,若早知薛家母女身份,便是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觊觎。
随即他便如遭电击般抖了抖,似乎想起了什么,便高呼道:
“郎君休走!那吴中岳为何如此求财害命,贫僧已有了些许眉目!”
话音未落,顾柯便从庙门外快步走到他身前,丹凤眼上一对剑眉凌厉地向上挑起,说道:
“你可知自己所言之事关乎性命?”
“晓得,晓得!”
“那便说来听听。”
于是觉明便将他谋害薛母后尾随吴中岳至华亭草市中的事说了,并一脸自信地说吴中岳定然是欠了债,急着平账。
顾柯接着问道:
“你可知他是欠了什么债?”
觉明这下仿佛占据了主动般,得意洋洋地说:
“别的不说,若论这赊贷之事,贫僧却是华亭县最明白的人了!
那吴中岳如此焦急,却又未曾自千佛寺拆借一贯钱,那华亭县除此之外能让他背上这等债务的便只有本地豪右了,而本地豪右中大额借贷最为容易的便是那开赌坊又在青龙港有水陆码头产业的刘家。”
顾柯点点头表示认可觉明的判断,随即又想到杨箕前几日曾对他说起吴中岳二更天从草市中回家与自己擦肩而过,但吴中岳却神游天外理都不理自己的事,当时顾柯还不觉此事可疑。
但这时侯看来吴中岳那时便是被逼债,从而去见了刘家在草市中的主事之人,而且债主必然让他去做了某件极为重要而且很危险的事,不然不至于令他如此神情恍惚。
究竟是何事能让他如此纠结......
顾柯有些骇然地望了徐逸一眼,徐逸沉吟片刻,也恍然大悟地一拍大腿说道:
“那吴中岳为还赌债方才谋算薛家遗产,然而他也知薛家乃是苏龠通家之好,为免日后露馅必然要......”
话未说完便也一脸震惊地看了看顾柯,见顾柯有些沉痛地看着他,便接着说:
“让苏县令和薛家母女再无机会找他的麻烦,而府君现在正庇护着薛姑娘和苏县令,哪怕苏龠征缴两税不利,也顶多只能让其遭贬黜。
若我是那吴中岳,必要致苏县令,薛姑娘于死地,而他能与债主刘氏做交易的也正是此事,只因刘氏一心想夺得那县府下辖的官产华亭港水陆码头,而苏县令始终不许。
原本苏县令已遭贬黜,但府君你一上任又继续压制刘氏,不让其兼并华亭港码头,因此刘氏又想除去顾郎君你,吴中岳想致薛姑娘于死地。
而想要将顾郎君你与薛姑娘一网打尽,便要从教坊司着手,若某猜得不错的话,吴中岳的告密信怕是已经在那监军使刘忠爱与观察使曹公的案头上了。”
说完徐逸也不禁冷汗直流,若不是顾柯在初次见过苏龠后便要求他调查千佛寺中僧众的丑事,他也不会抓到这淫僧的痛脚,却是没想到钓出这般大鱼来。
即便是走南闯北多年的他一时之间也没了主意,此等官场权谋,他所知的草莽手段使不上劲,即便现在将吴中岳抓住,那刘氏也必然与刘忠爱相勾结,阻止不了。
而官员私纳教坊女子之事可大可小,刘忠爱若动用牙兵将先行顾柯逮捕审问,到时就是手续齐全,也难在三木之下辩得清白,吴中岳的叛变,使得此时顾柯已然深陷死局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