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庙中的气氛顿时近乎凝固,众人神色各异,沉默地看向顾柯。
然而顾柯却一扫先前的沉重表情,反而仰天大笑起来,惊得众人面面相觑,心道顾郎君莫不是被这狠毒的计谋给逼疯了?
“总算是明白了这来龙去脉,那某便与这青龙刘氏好好摆明车马斗上一斗,诸位不必太过担心,在某盐法失败前,曹公绝不会擅动,故只需对付这苏州监军使刘忠爱而已。
他早前便私自动了牙兵,绝不敢再派兵前来,只能依靠这青龙刘氏的势力来对付某,那刘氏控制青龙港和华亭草市赌坊,必然豢养了许多亡命,然而此等贼徒岂可与诸位争锋,难不成从父教授你等的行伍之法都还回去了不成?
更何况如今净莲社已成,徐浦场便是我等安身立命之所,保住徐浦场,那刘氏便伤不得某分毫。”
顾柯继续胸有成竹地解释说道:
“不论吴中岳与青龙刘氏如何污蔑某,只要某之盐法得行,便是当真强占私纳了教坊女子为妾,贩卖私盐,勾结庞勋余党,曹公也绝不会置喙半句,反倒要随礼祝某新得美妾。
只因某之盐法乃是朝廷而今急需的活水,便如建中年间韩湟一般,强占扬州做了淮南节度使,但只要他肯继续输送东南财赋与朝廷,朝廷只会对其厚加封赏,而绝不会有丝毫质疑。
青龙刘氏不过冢中枯骨,上不得什么台面。鼠目寸光,只见得这华亭一地之利而没有天下大势,为此便要与朝廷命官相争,当真是不知死活!”
见顾氏护卫们都放下心来,不再心思浮动,顾柯也暗自松了口气,如若他刚才不能安定人心,怕是还没回到华亭便要有人逃亡或出卖自己了。
即便自己已经初步掌握了华亭县的局面,但远不足以让这些人舍命追随,毕竟拿顾氏的钱财总归不是做了顾氏的死士,若是在贩私盐时火并而死他们都别无怨言,但若是为了顾氏对抗官府而死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杨三郎,某交予你一事,不容丝毫闪失,可敢应喏!”
“府君尽管吩咐!杨三舍去这一身皮囊也要做成此事!”
杨箕毫无迟疑,慨然应道,见他一个恶少年便有如此胆色,许多顾氏护卫不由得也露出了羞愧的神色,也要求东主给他们下达命令,方才他们以为是要对抗官府才颇有迟疑,但既然只是对付刘氏那便没甚好怕。
“那好,你等速回华亭县中将薛姑娘与她院中所有文牍带走,送往华亭港登船入太湖中待命,将这淫僧与那女子的尸首也带上。”
顾柯迅速吩咐四名顾氏护卫随杨箕一同行动,随即又抓住那淫僧觉明的海青衣领,恶狠狠地问道:
“你把吴中岳谋害薛母的证据放在何处了?”
觉明脖子一缩,惨叫道:
“就在千佛寺内贫僧住处床底中,不敢稍有损伤!”
顾柯给了他一拳将他打晕,扔给了杨箕等五人,随即便与徐逸一同骑上匹青马,往徐浦场去了,现在已是九月七日,他需要抓紧时间准备,想来待到重九日,那刘氏便要发难了。
......
重九日辰时,吴中岳戴着斗笠,换了一身短衣,警惕地四下张望了片刻后一溜烟似地窜入了城外街市中的酒楼内。
他没发现的是,一双幽深的眼睛已然死死盯住了他。
待得上到二楼的雅阁内时,虽是如此深秋时节,吴中岳却已然汗流浃背,显然正背负着极大的心理压力。
“吴主事,如此紧张作甚!莫不是怕某吃了你?”
那倒三角眼的矮汉子此时已然换上了一身浅绯色绸衣,左手指间轻轻转着一盏白瓷酒杯,将掌心处的刀疤藏住,右手指了指他对面的坐榻,示意吴中岳坐下。
吴中岳见他服色公然僭越,张狂至此,不由也有些畏惧,只把屁股略略沾着榻上,双手握膝,不时伸着脖子四处探视,似乎是害怕这倒三角眼汉子在此处藏了杀手般。
倒三角眼汉子见此情形笑着摇摇头,将杯中黄酒一饮而尽,随即将那饶州瓷窑产的精致白瓷杯随手一掷,“啪”的一声碎在地上。
吴中岳被这声音一激便如惊弓之鸟般从榻上弹起,警惕地盯住他,似乎是怕这一声后便有人从屏风后转出将自己摁在此处扭送官府。
“吴中岳!你这砀山来的穷酸,怎么不见你为恶时如此畏畏缩缩,到此时还要装什么假仁假义不成?苏龠今日便要死在华亭,他可是被你杀的!”
吴中岳听得这话便如遭雷击一般,嘴里发出似哭似笑的“呜呜”声,以往他自我安慰欺骗的假面已然被此人彻底揭下。
面色狰狞扭曲,连藏在桌下的手被指甲深深嵌入进去,都宛如未觉,整个人打着摆子,颤抖不已,仿佛正经历着某种痛苦的蜕变。
那汉子从榻上起来,倒了杯酒送到吴中岳身前,拥着他的肩膀“安慰”道:
“某刘世义最是欣赏吴主事这般死中求活,手腕狠辣之人,如那淫僧,六根不净,闯下祸事,行事不密,遭人要挟;如薛氏母女这般随波逐流,逆来顺受,家破人亡也是活该;全都合当做你吴中岳飞黄腾达的踏脚石啊!
那苏龠何等愚笨,竟为了平头百姓得罪吾父刘监军使,大好前程毁于一旦不说,就连性命也难保全,吴主事,你可要引以为戒。
吴主事,以往你与刘氏处处作对,可如今我刘氏要兼并华亭两港,又有何人可阻?
那顾柯小儿夸下海口要行新盐政,从润州曹公处骗得这巡盐副使之位,早已得罪了刘监军使,此前引而不发不过是在等其谎言不攻自破而已,如今有了吴主事出首告发,想来更是手到擒来。
某观吴主事之才,起码可做一州刺史!
以往蹉跎这些年岁,竟是为了区区公道被捆住了手脚,殊为不智啊!你看,吴主事自从与某交好,何事未成?
苏龠,顾柯一去,华亭日后便是你我之天下,从此积欠债务,一笔勾销。
来,别苦着脸了,喝一杯吧!”
吴中岳听得他称呼监军使刘忠爱为吾父,这才恍然大悟,指着刘世义说:
“原来都是你设的局,那不良人竟是你的手下,你与赌坊合伙引某入局。
你要夺得华亭港非是为了刘氏,乃是为了你自己与那刘监军使侵吞漕运的私利!”
“且饮过此杯,再论其他。”刘世义脸色一沉,语带威胁地说道。
吴中岳颓然地接过酒闭眼一饮而尽,仿佛饮下的是某种鸩酒般,他心里清楚,自己早已回不了头了,即便此时意识到自己遭人设局一步步沦落至今的真相,也没有后悔药可找。
他与苏龠,已然是水火不容,苏龠不死,他也难活。
见吴中岳喝下了酒,刘世义大喜过望地鼓掌,叫出屏风外久候的美艳家伎来,说:
“如此,吴主事便是某之义兄了!来,且与某享此醇酒美人,跟那苏龠一辈子也享不得这富贵,反倒连累妻子,何苦来哉!待此间事了,小弟便亲自差人将嫂子与贤侄送来华亭,让义兄得享天伦之乐。”
吴中岳双眼迷离,也不阻止两名衣衫轻薄的美艳女伎将火热的娇躯贴过来,只觉自己已是一具行尸走肉,往日的坚持和志向都随着那杯苦酒隐没在腹中,从此他便是刘世义豢养的忠犬,再无他法。
......
华亭县西面三十五处,临近太湖南侧,芦苇荡中正停着几艘满载的小船。
“那刘氏子恁的烦人,竟敢如此支使某!”
为首一名刀疤脸面色狰狞,一边用环首横刀将一人多高的芦苇斩得四处乱飞,一边骂骂咧咧地说。
在他挥动横刀时,麻布制成的缺胯衫下不时露出内里紧贴胸腹的皮甲来,显然这伙人并非简单的贼寇。
他身后一个阴恻恻宛如毒蛇般的声音嘲笑道:
“若你拜刘监军使为义父,也可不受刘氏子差遣!”
刀疤脸闻言更是大怒,正想发作,但想到刘监军使捏着狼山镇军赖以生存的钱粮,又狠狠地将横刀收回鞘中,一声不吭地盘腿坐到了船舱内。
“对喽,我等厮杀汉都是劳碌命,贵人若是下令,岂有不从之理?莫非还想造反不成?”
那声音仿佛蝮蛇吐着信子,缓缓蚕食着刀疤脸愤愤难平的心,他咬咬牙,恨恨说道:
“且再容他一回。”
沿着坐在船头的刀疤脸向里面望去,每个船舱中有五人潜伏,此地共计竟有二十人好整以暇,将杀气收敛,正等待着什么。
......
今日辰时三刻,槛车便到了县衙前,李十将与浙西观察使衙门遣来的四名看守一同押着苏龠登上了槛车。
四人同样携来了刘忠爱调动牙兵后方才补发的调兵文书,这才让李十将等人松了口气,如此他们六名牙兵方才脱去了私自离营的罪责。
而苏龠却仿佛一点也不关心自己的命运一般,手里拿着一卷用竹筒封好的文牍,在上车前将其交给了等在县衙门口处许久的顾氏护卫,并说:
“某治理华亭一县三年,心得都在此处,还望顾府君能时时精研一二,使百姓受益,吾虽死无憾矣。”
李十将见此情状不由得虎目含泪,咬着牙撇过脸去,心中对那中官刘忠爱更为愤恨。
那顾氏护卫沉声应喏,郑重其事地将文牍置于怀中,作了一揖,随即便飞也似的向着顾氏别院中去了。
苏龠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顾氏护卫离去的方向,然后主动把双手举起,示意看守将自己枷起来。
“苏府君,得罪了,此去润州,某必将护得府君周全。”
李十将与五名牙兵总算从这令人难熬的看守工作中解脱出来,言语间颇有些如释重负的意思。
然而苏龠却笑着摇头说道:
“余虽好修姱以羁兮,謇朝谇而夕替。
苏某大兄在被黜为饶州推官时曾修书借屈大夫之《离骚》与苏某言及志向,而某亦以《离骚》应答: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苏某一人之性命何足道哉,只恐我唐祖宗二百六十年之天下,不日便要翻覆,千万苍生何辜,竟要遭此大劫!”
言语之间,全然是大逆不道之语,已然是对朝廷挽回颓势的努力彻底绝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