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里的会稽山万鸟飞绝,寂静无声,仿佛所有生灵都被越州肃杀的气氛给吓得噤声不语。
顾柯归乡探亲时曾短暂驻留的萧山别业几乎人满为患,会稽顾氏未被越州镇军抓捕的族人和扈从此时都聚集到了这里,形成了一个另类的“山寨”。
除了本就常年刀口上舔血的盐帮成员还有海船护卫外,还有许多表情惶然不安的家眷。
而这些依附于会稽顾氏的武人还多有身上挂彩带伤的,眼神飘忽,神情阴郁,显然是对会稽顾氏当下的处境十分不满。
许多护卫已经开始肆无忌惮地打量顾氏家眷携带的财物和顾氏别业后院的仓库,隐然有些不安分的想法在。
看上去他们只要确认了会稽顾氏当真没有翻身的余地时,便要寻机发难杀人夺财,随后要么逃往会稽山中投奔山越,要么挟持顾氏家眷向越州镇军投诚。
要知道顾家二郎君顾博的人头现在可是值得上两千贯钱!哪怕是坐吃山空也够他们逍遥享受上十来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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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几个顾氏妇人似乎对当前别业大院内的微妙气氛有所察觉,在和顾氏护卫的中某些人那富有侵略性的眼神碰撞过后便触电般地躲闪开来,脖子一缩,连忙捂住因为恐惧而不停哭喊着的孩童的嘴,用一种苍白无力的语气低声安慰道:
“莫哭了,莫哭了......”
这种软弱的表现更是进一步刺激了顾氏护卫中某些人的贪念,主家的财货妇女,他们又何尝不想要呢?
不论盐帮还是海贸,顾氏东家拿的总归是大头,而护卫们不管是在海上行商还是在内地贩私盐,那都是刀口上舔血,亦商亦匪。
他们中有些人并不是顾氏家生子,无牵无挂,从没有什么忠信的念头,全然是为了利益而合伙,只要主家门庭败落,便要化作那噬主的贪狼了。
更何况现今会稽顾氏可是戴罪之身,一旦做实了通匪致使败军杀将的大罪,便要全族贬为贱籍,永世不得翻身,提早跳船还能在顾氏肥美的尸体上率先大快朵颐一番,给自己挣下一点家底。
那浙东观察使王龟与亲自带兵对会稽顾氏发难的牙将吴承勋当真只是为了推卸责任?谁能确定他们不是因为眼馋会稽顾氏经商积攒下的丰厚财富而顾氏当前还是寒门,并无权宦庇护才敢发难的?
要论与山阴李氏的关系密切,那会稽县令程彦珣和浙东观察使前长史程夔所在会稽程家的女子还是那山阴李氏家主李惟吉的正妻呢!谁又敢乱嚼舌根把矛头指向程家?说到底不过是仗势欺人罢了!
在我唐朝廷治下想要单凭行商积攒财富就跃居为地方豪族不过是痴心妄想,没有权贵庇护的商人不过是待宰的羔羊,哪天被权贵瞧上眼了,轻则破财,重则灭门破家。
顾珏也是深知地方权宦的狠毒贪鄙,才会不惜一切代价支持四子顾柯前往长安求取功名让会稽顾氏摆脱寒门身份,谁曾想初见成效便遭遇这等无妄之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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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别业院内的气氛越发微妙而紧张时,别业小楼内,失踪多日的顾二郎君顾博此时嘴里咬着一块软木,借软木的缓冲忍受着医师给他中了箭伤的小臂拔出箭头的痛苦。
“嘶——啊!嗯.....呼......”
在医师精细的处理之下,顾博并未遭受太大的痛苦便将那三角形的箭头取出。铁质箭头带出一小块发黑的血肉,被医师摆在了顾博身前的红木小案上,让人触目惊心。
顾博看到这箭头就回想起自己逃出会稽时的惊险,也暗自庆幸那射中自己的牙兵箭术一般,所用弓箭也是梢弓轻箭,入肉不深。
更加上此时乃是隆冬时节,伤口不易溃烂,否则以当前的医疗卫生条件,单就这一处箭伤都可能要了他的命。
“王龟,程彦珣,吴承勋......迟早要让你们血债血偿!”
顾博咬着牙恨声吐出一段话来,他此番返乡原本是为了调解家中与四弟间的误会,没想到竟被那浙东观察使王龟借机发难,若不是他当时刚好在会稽县城门口,怕是也要被牙兵给搜捕进去。
会稽顾氏族人中能得到风声及时逃跑的不足三一之数,此时汇聚到萧山别业内的更是只有不足百人,其中一半还是妇孺,如今顾氏遭逢大难,已然是一副主弱臣强的局面,若是一着不慎,便要亡族灭家了。
顾博心里最清楚自己的手下是什么无利不起早的德性,要求他们像南朝时吴中四姓的部曲那般以死效忠只不过是痴心妄想,若要保得族人性命,便不能不下辣手清理门户,但自己现在根本不能确定手底下的护卫有多少还忠诚,又有多少已经心怀不轨。
正当顾博两相为难下定不了决心的时候,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沧桑男声突兀地从他身后传来:
“如此瞻前顾后,优柔寡断,不像是某的外甥啊?
你当年头次随某出海时手刃三名海寇的豪勇去哪里了?”
顾博原本满是忧愁的脸在扭头看清来人面貌时一下就舒展开了,猛地起身,也不顾动作太大会牵扯到自己小臂处的伤势,急切地拉住了来人的手臂,情难自禁地哭诉道:
“舅父!外甥总算等到你来了,此番我顾氏遭此大难......我自己倒是跑出来了,可父亲......玥娘还有璋儿都落在那王龟手里,生死不知,我好恨呐!”
见自己最亲近的舅父徐逸在顾氏最危急的时刻悄然赶到萧山别业来帮助自己稳定局面,顾博强忍了许久的情绪终于爆发了:
年过三旬的他还没来得及救出自己的妻儿和父亲便只能在越州牙兵面前像丧家之犬一般落荒而逃,此时才能在舅父面前稍稍放松一二,急需痛哭一场来宣泄自己的悲痛。
徐逸如同一尊威严的护法神像般岿然不动,待顾博终于收拾好情绪时才认真地说道:
“某晓得你的委屈,此番王龟老儿如此独断专行,昏聩不明,越州豪族已然人人自危,浙西曹公也发信斥责其胆大妄为,要求他保证顾氏一门的安全,只要王龟还未丧心病狂,五兄与顾氏家小便无大碍。
现在最要紧的,还是稳住顾氏别业中这些人,不然别提寻机营救五兄脱身,顾氏其余家眷怕是先要被这其中狼子野心之辈给戕害了。
你四弟顾柯现下在华亭经营会稽顾氏剩余产业是蒸蒸日上,曹公还要仰仗他的新盐法,绝不会随意听信王龟这无能之辈的诽谤将四郎夺官,只要四郎还在位上,顾氏家门便不算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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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番我来这萧山别业,便是为了助你清理门户,其余事项,待做过此事后再作计较,随某一同来此的还有四郎遣来的亲信,倘若你下不了决心,某便替你做了此事!”
顾博闻言低头沉默了片刻,随即猛一抬头犹如鹰隼锐目般的双眸直勾勾地盯住了放在自己身前染血的发黑箭头,将它拿起仔细摩挲了一会儿后,斩钉截铁地说:
“勿须舅父出手,且看外甥诛杀群獠,以安顾氏人心!”
徐逸满意地捋了捋胡须笑道:
“这才像是某的外甥!你能振作起来是最好不过。
那王龟老儿有四郎对付,你勿须太过忧心,他既然小觑了顾氏,那顾氏也只能让他晓得,会稽不是他王龟一人的天下,顾氏也绝非他能随意蹂躏欺辱的!
但也不必逞强,某此番带来的人都归你麾下听用,某自取了角弓在墙上盯住,但凡有贼子想暴起发难,管叫他命丧当场!”
......
在院内的气氛凝重到极致,已经有护卫开始主动骚扰顾氏家眷时,精心伪装过自己伤势的顾博故意拄着拐杖,脸色苍白地走了出来,见护卫里有人手脚不干净更是勃然大怒,用拐杖敲击石板警告他道:
“某还没死呢!咳咳......尔等休要放肆!尔等扪心自问,这么多年来,我顾氏一门可有亏待过尔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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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把手伸向方才及笄的少女顾雯那带着婴儿肥脸蛋的丹凤眼络腮胡红脸汉子闻言嗤笑一声,将手缩了回来,大摇大摆地按在了腰间横刀之上,睥睨着面如金纸的顾博嘲讽道:
“某当是谁?原来是顾二郎君啊,不知顾氏家主现在何处?为何不出来见我等忠信之士?
也罢,某正打算向二郎君秉明一事,某自十五岁时随顾氏出生入死,南海,汴宋都曾去过,然而做了鳏夫这么些年还未有续弦,不如将这小娘子许配于某,也好与东家亲上加亲,岂不美哉?”
跟在红脸汉子身后的十几人也都跟着起哄道:
“正是!某也未曾婚娶,反正顾氏不消几日都要多出许多寡妇,东家不若与我等做了亲家,也算全了主仆的恩义!”
顾博冷笑一声:
“倘若你当真想娶得顾氏女,往日何不向某言明?此番见主家遭难不过几日便迫不及待想噬主自立,打得好算盘,只可惜我顾氏还不惧你等卑鄙小人!”
“某是小人还是大人,耶耶马上便让你晓得!”
那红脸汉子勃然大怒,与同伙对视一眼后猛地拔出横刀,飞快冲向看起来虚弱不堪的顾博要将他格杀当场,随后夺了这顾氏别业落草为寇,不论是投官军还是投山越都算有了本钱。
见这群护卫暴起发难,出身顾氏家生子的护卫们连忙冲到顾博身旁护卫,但因为还要分出人手保护顾氏家眷,人数上已然占了劣势,而顾博乍一看还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这场突如其来的血腥内斗似乎胜负已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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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氏家眷中的妇孺许多都害怕地闭上了眼像鹌鹑般缩到角落里,只有顾雯还死死盯住那红脸汉子,似乎想亲眼看着他会怎么杀了自家堂兄再来强占了自己。
然而这红脸汉子还没走出五步,一支飞蛇般毒辣的兵箭便从他身后的墙上射来,径直钻进了他毫无防护的后颈,穿喉而过,红脸汉子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跌在地上,嘴里渗出一滩气泡直冒的热血来。
顾雯见先前打算轻薄自己的恶贼转眼间便被格杀当场,欣喜若狂的同时又有些害怕,下意识的欢呼还没叫出声便自己捂住了嘴,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
自从顾家被抄家以来,她便一直担惊受怕,逃亡时每晚几乎都被噩梦警醒,悬而未决的悲惨命运把她折磨得有些神经衰弱了,在快被红脸汉子轻薄时她甚至有种自暴自弃的解脱感,心想如此也好过被充作贱籍沦为娼妓。
没想到自家堂兄乃是使了诈计引诱护卫中有反心者主动跳出来发难,将其一网打尽,只见顾博猛地将拐杖丢向还没有从红脸汉子的突然惨死回过神来的一众叛乱护卫,寒声下令道:
“众护卫听令,将此等背主叛贼尽数诛杀,以儆效尤,杀一人者,得五十缗!”
随着顾博一声令下,院门外冲进来十余名手持狼筅,步槊等兵器的壮士,领头一人手拿双手长刀,正是淮上飞蛟刘苌。
他乃是被顾柯派来接应徐逸的,此时得了顾博的命令,身穿铁甲的他虎啸般地吼了一声:
“贼子,你耶耶来取你首级了!”
随即便在狼筅,步槊的掩护下将一众乱贼尽数斩杀,好几人都被势大力沉的陌刀斩成了两段,拦腰被斩的一时未死,凄声告饶,一边惨叫一边拖着染血的半截身子爬行了一段才咽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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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惨烈的死法震慑了打算坐观成败再决定投向哪一方的护卫,纷纷放下兵器跪倒在地向顾博求饶道:
“我等对东主绝无二心,只是一时未能明察恶贼反意,还望二郎君饶过我等性命!追随东主到此,我等忠心天地可鉴!”
刘苌将染血的陌刀往地上一杵,一脚踩在方才被他斩成两段死肉的尸体上冷哼一声:
“焉知你等不是打算另寻机会反噬主家?倒不如全数斩杀了干净,某要取几副恶贼心肝下酒!”
说完又提起陌刀,似乎是杀得不够尽兴,还要再斩几个人头才过瘾。
吓得一众护卫又是捣蒜般地磕头谢罪,生怕这杀星当真将他们杀了取来心肝下酒。
顾博这才出面安抚道:
“尔等未曾从贼,忠心自是不必多言,某绝非嗜杀之辈,不过是见某些人不尊主家打算噬主自立方才将其格杀当场,清理门户,尔等且放心做事,某绝非不教而诛之人!”
而那野心勃勃却死不瞑目的红脸汉子,被刘苌斩了首级插在顾氏别业门前,让每个护卫进出时都能瞧见。
此番设计之下,会稽顾氏总算是去了一个内部的心头大患,接下来便是要与山越义军接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