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七日的青龙港码头人头攒动,力夫和船工们赶着年前的最后一批货船到港的时间抢着干活,想要趁着咸通十三年这最后的时间给家里再挣点钱,回家能过个好年。
刘世义换了身打满补丁的缺胯衫,装成一副恶少年的模样,嘴里叼着根草,五尺出头的矮小身材藏在人群中很不起眼。
“呸”
望着大道另一端陆陆续续出现的人影,他恶狠狠的啐了一口,结果一不小心吐到了一个正扛着两斛米的强壮力工身上。
那力工虎目一瞪,把肩上斛米放下,像拎鸡仔似的拎起不断挣扎的刘世义,骂道:
“入娘贼,瞎了你的狗眼!没管教好你,倒是某的不是了,唾沫竟吐到你耶耶的身上来了!
你这泼皮猢狲怕是不晓得这青龙港码头乃是你耶耶我的地盘,今日不教你脱层皮,怕是晓不得孝字如何写的!”
骂完就举起蒲扇般的大手“咣咣”扇了刘世义几记耳光,打得刘世义晕头转向,一对倒三角眼连眼神都对不上焦了。
打得他嘴里连连告饶,再没了往日的乖戾骄狂——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啐竟惹上了这么个莽夫,连口都不让他开,直接就抡起臂膀给他狠狠来了几下。
“耶耶!你是我耶耶!莫打了,莫打了!孩儿知错了!”
刘世义见那恶汉子似乎还没打够,又举起手来时吓得脖子一缩,咬牙认怂,告饶道。反正自己认的义父也不止他一个,左右不过是让人讨了个口头便宜罢了,还是安全脱身为上。
但他同时也在心里暗自发誓,要让这恶汉子晓得自己是他惹不起的人!今日之辱,他日必报!
恶汉子听到刘世义毫无廉耻的求饶声,反而怒上心头,无比厌恶地看了他一眼,骂道:
“某乃是清清白白的好汉子,怎的能有你这般下贱腌臜的儿子,我呸!五尺猢狲,狗一般的人,休要在此处碍眼,再让某在这里看见,某还要教你‘孝’字怎么写!
滚开!”
说罢朝刘世义面门狠狠吐了一口浓痰,再将他摔在地上,照着肚子猛踹一脚,警告过他之后便搬起两斛米继续干活去了。
这场冲突并未引起码头上众人太多的关注,毕竟力工之间为争夺活计大打出手乃至火并见血的事都是屡见不鲜的,这种恶少年被人教训的戏码大伙都看腻了,平平无奇。
更何况今日还有更值得关注的事,那就是顾少府举办的甚么“长跑赛会”,听说是选拔团结兵用的,华亭县里年前休假较早的人想凑个热闹,便要么乘船要么乘车马,甚至步行来到此处。
刘世义被扔在地上时还头埋地装死了好一会儿,等那恶汉子走远了才连忙跳起,压低声音诅咒了两句,然后才忍着恶心劲儿把脸上的秽物给擦干净,挤到围观人群中去观察顾柯举办的长跑选拔赛了:
只见大路尽头拉了几条粗红绳,摆上了一台小型的刻漏水钟,每三刻钟便要重新加一次水,而在大路的起点处也有一台同样的刻漏水钟。
选拔前在徐浦场把两台钟同时装满水后,再把其中一台用马车载到另一端去,在刻漏中的水滴完后再加满,周而复始,尽量保持两台钟的时间误差不超过三分钟。
徐浦场净莲大社则以每次注水为信号,发出四百人往青龙港前进,在青龙港刻漏滴完前能到达的人则视为通过考核。
在刘世义看来这种选拔方式颇为蠢笨,也看不出哪个应募之人武艺高强,力气扎实,不像是选兵,倒像是在选雇工。
看来这顾柯到底还是不知兵,刘世义心想。
他在狼山镇时所见王郢选兵,练兵之法与顾柯堪称大相径庭,按常理而言,王郢乃是积年的老将,总归不会在自己的老本行上不如这纸上谈兵的顾柯吧?
顾柯此番为了不让自己手下的民夫归外镇兵马役使自立一支团结兵,刘世义还以为他又有什么秘法,得到消息后他连夜化装赶到青龙港刺探虚实,没想到如此平平无奇,还白挨了顿打,真是何苦来哉。
想到这里刘世义也忍不住骂了自己一句疑神疑鬼,耐住性子用三个时辰看完了顾柯的选拔,最后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完全找不出其中的玄机,这不就是跑步吗?
打仗那较量的是使刀枪弓弩的技法和气力,只会走路与民夫又有何异?
到时诸军大集时让顾柯领一都人马与镇军在演武场交手一番,倘若他不敌,便借机发难让他麾下人马仍旧分归各军作役夫,到时能活着回来几人,哼,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刘世义在一旁阴恻恻地谋划着,没注意到先前那个恶汉子铁塔般的身影又出现在他身后。
“入娘贼,还敢在此处逗留,莫不是想趁机害某?”一声炸雷般的怒骂从身后传来。
刘世义闻言茫然地抬起头,却没想到那恶汉子又不由分说地拎起他来,砂包大的拳头径直往鼻梁上砸来,打得他眼冒金星,鼻血直流,晕头转向之下像扔破布袋一样被扔到了大道旁的泥地里。
狼狈不堪的刘世义这下连骂人的力气都没了,只能在心里疯狂咒骂起这暴躁得离谱的恶汉子和顾柯,给自己开脱起来:
“打人这么起劲怎么不去多搬点粮食挣钱?就是打死我也没钱让你拿啊,真是岂有此理?
顾柯竟然能容下这等凶徒横行霸道,可见华亭县在他手里当真是暗无天日,生灵涂炭!某要是能扳倒他也算为民除害了。”
这时候面对着他人毫不讲理的暴力威胁,刘世义却是忘了自己往日里仗着刘忠爱的庇护在华亭县开赌坊,贩私盐时害人破家,取人性命从不手软的事了。
身为华亭县数一数二的泼皮恶汉骂人是恶霸,当真是有点黑色幽默。
......
“嘿,嘿,嘿,呼......”
此时已然还俗的小沙弥顾全武也混在一群壮丁中间气喘吁吁地咬牙坚持向终点跑去。
站在终点处监督验收的杨箕眼尖,一下就瞅见了队伍里混着个半大少年顾全武——因为还俗之后不用再守斋戒,在刘苌的监督下天天练武又敞开了吃肉,一个多月的功夫他竟然长高了一寸多,让杨箕都好生嫉妒了一会儿。
杨箕见顾全武也跑来凑这热闹,不由得恼火,腰间别着把横刀,风风火火,气势汹汹地冲进刚刚到达终点,正从净莲社先进社员手里取过淡盐水饮下的一众入选壮丁中,把累得伸出舌头大喘气的顾全武提溜出队列里,劈头劈脸骂道:
“好你个顾沙弥,不跟着顾少府读书识字,跑到这里来学人投军,你有五尺高没有?”
顾全武被杨箕抓个正着也不逃,就杵在那里一动不动,也不说话,打算来个“消极抵抗”,“非暴力不合作”,但没想到杨箕可不吃他这套。
杨箕拿出那副恶少年的凶相,冷笑一声:
“不说话充好汉?某可是领了顾少府军令在身,倘若发现你再有不端之举,便可驱逐你出去!”
顾全武这才不情不愿地放下了半大少年的叛逆性子,扭过头去不看杨箕,低声说:
“我听说过了初选能自己领粮食......”
“你刘师父家还不够你吃的?”杨箕都快被他这个蹩脚的理由气笑了。
但顾全武却认真地反驳道:
“当然够吃,但刘师父家还有两个孩子要养,我一个半大少年饭量大,师父教我习武,我岂能一直白吃他的?我来参加初选,便是要应募做顾少府的亲卫,靠自己养活自己,不愿再寄人篱下!”
杨箕闻言不由得对顾全武有些刮目相看,以往他总是觉得顾全武自私自利,不守戒律,蛮横无礼,到哪里都混不下去,融入不了集体,不是遇到普惠法师心善,早饿死在外面了。
除了有几分天生神力,简直一无是处。
这下杨箕再次审视了一番顾全武,发现这刚开始重新蓄发还不到两月的少年,头顶的短发还不能扎成发髻,但配上他那副认真的表情倒有几分精神劲儿,自有一股少年游侠的豪气在身。
此番顾全武给出的理由倒是光明正大,无可指摘,不论是自力更生还是不愿给师父家添麻烦都堪称是个好男儿了,杨箕沉吟片刻后,松开了顾全武。
他早早便改掉了往日里游侠恶少年的坏毛病,跟着顾柯行走数月来也懂得些人情世故,拿得起放得下,当即便对顾全武道了歉,随即让人取来名册,在顾全武的名字上面用混了赭石的炭笔画了个圆,表示他通过了初选。
做完后杨箕转过身拍了拍顾全武的肩膀,有些感慨地鼓励他:
“想当初我杨三郎也不过是盐官县一恶少年,若不是侥幸救得了顾少府性命,恐怕今日沦为贼寇也不是什么意外之事,也是跟着顾少府某才晓得了事理,不再浑浑噩噩。
顾沙弥你既然有了自力更生的念头,便亲自向你刘师父和顾少府陈说,不要再瞒着旁人自行其是,否则好心之下办了坏事,那才追悔莫及。”
目送着顾全武若有所思的领着一块特质的锯齿状木牌往徐浦场方向走后,杨箕从雇佣来的书手那里取过书册,清点过今日通过的人数,眉头微蹙地,他抬起头向书手再次确认道:
“没有数多了?”
“绝无可能。”头发花白的书手连连摆手,他有些生气地说,被人当面质疑自己的工作能力还是他头一回遇到,这恶少年当真是不晓得人情世故!
杨箕挠了挠脑袋,犯起了难,嘴里咕哝道:
“这可坏了,今日通过初选的竟有两千一百七十八人......顾少府大概也不晓得他给出的募兵条件竟能有这般的吸引力吧?
这多出来的人可如何是好......哎呀不管了,让顾少府头疼去吧,全都收了!”
随即大手一挥,让净莲社众人按着原来的计划全数将通过初选者都送往徐浦场待命,接受进一步的训练。
“说起来,顾少府现在应该在准备纳妾礼吧?在新年当日举行纳妾礼,顾二郎君倒也不怕自家四弟被人非议僭越。
他到底还是对顾家能否从浙东观察使王龟手中全身而退抱有疑虑,不愿再干等,要看到顾少府先给顾家留下后嗣才能安心回越州。”
杨箕望着远处若隐若现的华亭县城轮廓,在心里默默念了一句。
“但愿不会再出差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