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江上,小舫在两艘平底沙船之间行驶着,逐渐靠拢了华亭新港的江边码头。
先前还气势汹汹打算教训登徒子的书蝶此刻比鱼幼薇怀里的波斯奴还要乖巧——因为在顾柯上船后没多久,便有一艘单层甲板,悬挂着“浙西巡盐判官顾”大旗的艨艟飞快靠近了这艘小舫。
吓得书蝶尖叫一声躲到了桌子底下,再也不敢上去解救被“登徒子”顾柯抓住的鱼炼师了。
“炼师啊炼师,不是书蝶不想救你,实在是登徒子太凶残,你若实在没办法,便从了他吧,我看他还长得蛮俊俏的,说话也像是个书生嘞。”
书蝶一边抱住头一边在心里嘀咕着,显然是对救出鱼炼师已经不抱希望,开始设想鱼炼师被“登徒子”顾柯绑架后的“悲惨经历”了。
那艘艨艟贴近过后,从甲板上面跳出来十来名兵卒登上了舫船,确认过顾柯本人在此后,他们便分散走出船舱,守住了小舫的首尾。
突然出现的艨艟和官兵惊得老船夫摇橹的手臂都快僵了,暗叫了一声苦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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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朝领头一人一边赔笑,一边辩解,那张枯瘦宛如树皮的老脸笑得比哭还难看:
“不知几位来此所为何事?小老儿这艘舫船绝没有替盐枭藏私盐,还请将军明鉴!”
船夫见领头者衣甲鲜丽,一副下级军官的打扮,顾不得许多,直接就用了“将军”这样僭越的称呼,把官往大了说,生怕在船上惹得对方一个不高兴就大开杀戒。
他还以为这巡盐判官的艨艟是来抓私盐贩子的——自从顾柯和苏州刺史李缯正月里在官河上遇袭过后,曹确在整个浙西范围内掀起了大力打击盐枭的运动。
一面是为了维护官府的威严,另一面则是为了让华亭榷场对浙西食盐市场的控制更为稳固,让这些散落在浙西各处的盐枭势力不能再威胁官盐的销售。
但在实际执行过程中,由于浙西各地盐监和巡院当今的人力紧缺,只能由各地官府自行负责打击盐枭。
而各地官府由早就已经溃烂的基层组织来执行,官吏难免会借机对来往的商船客船吃拿卡要,结果是盐枭没抓到几个,无辜的行商跟旅人却倒了大霉。
折些钱财还算幸运,若运气不好,那受一场牢狱之灾也不是不可能。
一时间搞得浙西各地也是民怨四起,江上的船夫和行商旅客一见到悬挂官府旗帜的船只都会提心吊胆好一会儿。
他们生怕官府会借搜查私盐的名义额外加征一份“护盐钱”,或是颠倒黑白污蔑船上有私盐,让船上人用钱财来赎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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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好顾柯见到这一情形后连忙命人快马加鞭送信给曹确,请曹司空赶紧下令:
停止各级官府自行派人打击私盐,仍然将巡盐职责划归各地盐监和巡院,只需给巡院和盐监再加派些船只和人手,专司此事即可。
如此才算是让这为期一月多,虎头蛇尾的“打击私盐运动”告了一段落。
有了这件事的教训,曹确才算是更进一步确定了只有顾柯的办法才算是能解决盐政积弊的路子,让浙西各州的这些官府自行其是,旧的问题没解决不说,还会惹出新的乱子。
当然,尽管距离曹确下令停止让各级官府打击私盐的运动已经过去整整一旬了,但水上行船的船夫跟行商仍然对此有些心有余悸,一见官府的船就觉得快要大祸临头。
幸好这批士卒跟随顾柯一同来到太湖边巡察的巡院兵丁,大多是出身徐浦场亭户的男子,本就是担任顾柯的护卫来的,并非是为了打击私盐。
相较于其他官府雇来的不良人,牙商等三教九流不一而足的货色,这些士卒不管是忠诚度还是组织性都要强出许多——不管是煮盐还是晒盐,都是一件需要分工协作才能完成好的任务。
日积月累的集体劳作早就让他们比一般农夫更具有集体意识,也比官府的胥吏和依附于官府的牙商更有操守——因为他们的生计来源并不出在对民众吃拿卡要上,而在于按月发放的军饷。
在巡院当差的士卒如有私自向商人或民众索贿的违纪行为,一经发现反而会受到严惩,自己和家人都不能再享受到徐浦场对亭户的优厚待遇。
因为一时的贪欲而害得自己和全家人被除名逐出徐浦场,这种例子近来可出现了不止一次,很多在巡院当差的士卒都深以为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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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这次带队跟随顾柯巡察的人,正是月前在都队大比中获胜的李崇贞。
他先是纠正了老船夫口称“将军”的僭越说法:
“某只是个十将,既无功勋也无品级,暂且还当不得这将军之名,船家休要胡说。”
衣甲鲜亮的崇贞随即便绷着一张严肃的脸,直挺挺地站到了穿着一身缺胯衫,坐在舱内榻上的顾柯面前,大声说道:
“华亭巡院当值巡江将李崇贞,奉虞侯之命,前来卫护顾少府!”
顾柯笑着点点头,将手中的竹篓提了提,示意李崇贞替他拿着。
不料手持长戟的李崇贞却拒绝了他,义正词严地说道:
“顾少府有令,军中不许上官以私事托付,役使下官或士卒,还请顾少府自重!”
顾柯听到李崇贞如此义正词严的直言拒绝,这才醒悟过来自己这么做是带头破坏了自己在营中定下的规矩,一时间脸上也觉得有些挂不住。
于是便干咳了两声,假装自己先前不是真心想让李崇贞替自己拿东西,扭过头去高声夸赞李崇贞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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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某只是试一试李十将到底会不会为某坏了军法。
果然不出我所料,李十将不愧是军法司点名要的人,军法之重,重如父母,依某看,你迟早也能做个虞侯!”
李崇贞不置可否,告罪一声后,拿着兵器走出了船舱。
见这登徒子被自己的手下当众刺了一下,躲在一旁的书蝶几乎要在心里忍不住欢呼起来:
“好耶!这姓顾的登徒子总算有人收拾了,看来炼师还不一定会遭难,书蝶一定要耐心。
哼,竟然敢欺负炼师,活该!”
但目睹了两人交谈全过程的鱼幼薇心里则惊奇得无以复加——什么时候我唐的官兵竟然能如此严守军法,纪律严明了?
她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真的就这么走出了船舱的李崇贞,随即又回过头来看了看一脸无所谓表情的顾柯,心里对他这两年的经历更加好奇起来:
是什么让他能把骄横无比,目无军法的官兵将卒变得如一般纪律严明的?
作为长安本地出身的女子,鱼幼薇从小到大眼里所见的都是神策军官兵的飞扬跋扈,散漫放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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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说为了遵守军法而顶撞上官,就是让他们按时巡街,不骚扰行人都是难如登天了。
军法高于上官的个人意志,士卒自觉遵守军法,自打她生下来就没在官兵身上见过这种事。
“便是周亚夫守细柳营,不许汉文帝夜里入营,也不过如此吧?没想到我这写不来诗文的弟子,倒真是个在军务有本事的人呢。
那就随他去看看这华亭县好了,反正总归要见他一面的,不过是早晚的事。”
鱼幼薇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因为被李崇贞直言拒绝而觉得有些丢脸,不敢看人的顾柯,在心里暗自想着。
而顾柯则在心里吐槽:
“好你个李崇贞,自己不帮我拿也就算了,也不帮我喊个役夫过来,下次定要让你带人多跑二十里负重行军!”
已然是谋划好要在未来“公报私仇”了。
不过李崇贞显然没有顾柯想像中的那么二愣子,他一走出舱门便朝一旁护卫的艨艟喊了几声,唤来了一个既不着甲也没带兵器的差人,让他替顾柯跑这个腿:
“崔九!顾少府有个活计让你跑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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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来了!”
穿着一身圆领袍的前不良人崔九当即就高声应了一下,从艨艟上跳下,钻进舫船里寻顾柯去了。
崔九年前便因当不良人的赏钱不够花销,咬咬牙跑到徐浦场应募,当了巡院的差人。
每逢巡院的兵丁乘船出巡时,他和其他差人就要跟着一起处理些兵丁们不方便处理的杂务,自然也包括替顾少府跑腿了。
这些非军籍差人役夫的存在,也算是顾柯考虑到现实需求,为了维持士卒内部的军纪而做出的妥协。
而崔九一进到船舱里便对鱼幼薇那绝美的容颜惊为天人,但回过神来之后他连忙用力甩了甩头,趁舱里人还没注意到他,又迅速轻轻打了自己的嘴巴两下,在心里骂了几句道:
“不该看的别看!这顾少府可是个笑面虎,苏县令被他排挤走了不说,两个县尉也唯他马首是瞻,当真是我惹不起的人物!”
在心里告诫过自己后,崔九恭恭敬敬地上前接过了顾柯手里的竹篓,仔细听清了顾柯的吩咐:
“把这竹篓里的鱼送到徐浦场的顾氏松江别业处交予明春小娘子,然后再去华亭港新码头找悟慧小师傅结账。”
离开前,崔九又忍不住用眼角的余光看了鱼幼薇一眼,暗自思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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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少府不是年前才纳了薛二娘子做妾,怎的这么快又找了外室宠姬不成?
哎呀,算了算了,这些贵人的私事与我无关,我只管替他跑腿拿赏钱就好。只要他不短少了我的力钱,我才懒得管他纳几个妾!”
在心里狠狠批判了一番顾柯的“腐化堕落”后,自觉是凭着劳力换钱的崔九等到舫船靠拢码头就翻身下船,沿着官道一路向松江别业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