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檀越近来可是为田庄收成不好而忧心?”
悟慧法师在安抚过周桢后,并未直说那几个逃到净莲社寻求庇护的庄客如今在何处,反而是关心起了周桢家田庄的收成。
悟慧突然提起此事让周桢有些警觉,他微微皱眉,暗自寻思:
“他如何会知晓得这般清楚?定是那几个逃跑的贼奴偷偷告诉他的,当真是好贼子,对主家半点感激之心都无!”
再次抱怨了自家逃跑的庄客不知感恩过后,周桢硬着头皮说道:
“去岁年景不好,也不止周某一家的庄子歉收,悟慧法师问这个作甚?”
悟慧缓缓开口说道:
“自然是打算与周檀越谈谈这田庄的事,不知檀越可愿将田庄转让与我宗用作立社之地?
至于价钱,自有‘净人’与檀越商议,贫僧保证不会让檀越吃亏。不知檀越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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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台上看了半天的鱼幼微一听见悟慧法师说到净莲宗要兼并周桢经营不善的田庄过后,当即就瞪大了眼睛,一脸狐疑地望向了顾柯。
只见他也学着鱼幼微那般瞪大眼睛,装出了一副“震惊”的表情,仿佛他对此一无所知一样。
看到顾柯浮夸的表演,鱼幼微马上就意识到:
“悟慧法师跟周桢的这场对峙和之后悟慧法师要提出的条件,顾柯一直都是知情人......不!他就是幕后的主谋!”
鱼幼微突然又回想起她与顾柯刚下船时与码头的书吏攀谈的经过,她记得那名书吏说过:
“顾少府今年打算在青龙港周围的位置修建一座更大的海港。”
而周桢家田庄的位置,好像就是在那青龙港对岸不远处的昆山县海边?
如此看来,恐怕就连周桢的田庄被净莲社渗透,出现庄客逃亡以致经营难以为继,乃至于周桢带人进入华亭县来寻净莲社的晦气,都是他早有预料,甚至是处心积虑设计过的!
鱼幼微想到这里顿时觉得背后发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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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她跟他在空间上的距离如今只有一尺之遥,触手可及,但她却从未想过顾柯会变得如此陌生。
某种直觉告诉她,在顾柯今日表现出的那些她所熟知的狡黠,早慧之外,还藏着一些她从未真正认识过的东西。
她的这个弟子是什么时候心机深沉到了这样的地步?
又是谁让他变成这样的?
如果周桢的事是顾柯一手谋划的,那自己的遭遇呢?他为何要......
“炼师!”
正当鱼幼微因为亲眼见识了顾柯一手策划的阴谋,而逐渐陷入某种可怕的怀疑情绪中时,一只宽大手掌轻轻敷在了她下意识捏紧的小拳头上。
生着茧子的指腹摩挲着她细腻的手背,长期练习射术留下的痕迹粗糙得像是风化的砂岩。
但这砂岩的摩擦却并不让人感觉疼痛,反而有些类似表面粗糙的特制布帛滑过肌肤的触感。
“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握住我的手。”她忍不住这样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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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一个让她感到既熟悉又陌生的低沉声音在耳边响起,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炼师应当比我更清楚才是。自长安一别后,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如果那时我向炼师坦白,也许炼师就不会遭此一劫。”
听到顾柯这自剖心迹的话,心情十分复杂的鱼幼微也不知自己该如何回答,也不知现在的自己还能不能回答。
她知道如今的顾柯早已不是当年咸宜观里的那个少年了。
更何况她现在根本不能确定,当初那个用早慧和故作老成来掩饰自己青涩情怀的少年,到底真的存在过没有。
他会不会一直都在骗自己呢?
带着这样的疑问,鱼幼微用顾柯前所未见的一种眼神审视着他,一言不发,似乎是第一次认识他一样。
顾柯坦然迎接着鱼幼微那直抵人心幽微之处的目光,不再像过去那样躲闪:
“炼师兰质蕙心,或许会觉得我心思太深,难以捉摸。
与人相交,总是喜欢在心里隔着一道屏风不叫人看真切了,全然不似炼师你只凭性情喜好与人真心结交,坦坦荡荡,从不作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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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手上略微用了些力,似乎是想阻止鱼幼微将手缩回去。
被顾柯抓住右手的鱼幼微只好放弃了挣扎,但眉头却皱得更紧了些,她低声说道:
“你说这话又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暗指我和你性情不合,本不该相识相知吗?
那你还如此纠缠不休作甚!何不放我走了,从此‘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鱼幼微直接借用当下流行的放妻书仪中的章句来怼顾柯,暗骂顾柯是个薄幸之人,显然顾柯先前说的话当真让她有些恼了。
但顾柯还是直视着鱼幼微那与他自己很有几分神似的双眸说:
“正因如此,顾柯才一直不敢向炼师吐露自己的真心。
也不怕炼师笑话,少年暮艾总归是如此,不敢示之于人只能藏于心底,想等到功成名就时再与那人说,可谁又能知晓后事如何?
还未等我向那人言明,她便香消玉殒,此生再难相见了。”
听到顾柯这般解释,鱼幼微那紧皱的眉头总算才舒展开些许,心想:“算你还有些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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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顾柯说完后却叹了口气,松开了鱼幼微的右手,闭上双眼不再看她,陷入了那段灰暗的回忆之中。
许久之后他才再次睁开双眼,无比坚定地盯住身旁那谪仙般的女子,带着某种决意低声说道:
“从那日后我便立誓,此后绝不再让那人的悲剧重演。裴澄,陈韪二人向温璋作伪证诬告之仇,我必会亲手讨回。”
鱼幼微望着一脸杀气的顾柯,轻叹了一声说:
“那位鱼炼师自觉才情远胜寻常男子,便视礼法于无物,与士子交游毫无顾忌,在长安这座天底下最瞧不起女子的围城里,自然是难得善终。
即便没有他二人告发,无人可以依靠的她,迟早也会被另寻名目送上刑场,有又何异?
想必那位鱼炼师也正是对自己的离经叛道有多惹人非议心知肚明,才会甘愿认下那荒谬的罪名。”
鱼幼微在讲述那场永远改变了自己命运的审判时没有带上任何感情色彩,仿佛那个受难的主角不是她自己,而是另一位同名同姓女子的经历。
某种程度上,她的悲剧和哀伤也正是这个时代女子所共同享有的悲剧和哀伤。
不论是两百年前的内相上官婉儿,还是更近些的女校书薛涛,这些才情惊艳绝世的女子,不论生前曾绽放出多么耀眼的光彩,也始终不会得到社会真心的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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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后临朝之时尚且如此,更何况是极其厌恶女子反抗礼教的宣宗李忱再次收紧了对女子的束缚后的如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