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镠认真地盯住了陷入沉思的顾柯,他知道自己提出的这个问题对于现在的顾柯而言是个相当尖锐的问题。
既然先前在石城镇和曹娥棣都打得这么顺,谁知道顾柯现在有没有抱着轻敌的心思,认为上虞城中的守军也同样不堪一击?
万一顾柯真的飘了,下达了不切实际的作战命令,等到出问题了再朝令夕改反而会更影响顾柯的威望,不如未雨绸缪。
钱镠必须抢在顾柯明确下达命令前用这种方式提醒他,这么做可能会很损伤士气,万一攻城不顺,对顾柯在军中的威望更是一种致命的打击。
一旦出现这种情况,那顾柯好不容易才在宁海镇军中积攒的公信力会很快就消失殆尽,原本公平公正公开的治军原则也会迅速沦为一纸空文。
宁海镇诸将会迅速地向着当世的其他军镇中的牙兵牙将转化,人人都只知为稻梁谋。
因为宁海镇军在场诸将都清楚,顾柯的父亲和族人正被浙东观察使王龟拘押在越州城中,生死未卜,随时都可能因为“小明王”庞文绣攻下越州而殒命乱军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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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钱镠问顾柯打算用多长时间攻下上虞县城,实则是无异于在问顾柯到底更看重私情,还是公事。
诛心一点说,就是问顾柯要不要拿宁海镇军袍泽的性命,去换他父亲和族人能逃出生天的可能多增加一分,钱镠这是提醒顾柯这种事千万做不得。
所谓丑话说在前头,才能避免日后生乱,治军一事,实在是如履薄冰,不可稍有懈怠。
故而钱镠这话刚一出口,老成持重的徐逸就猛然皱起了眉头,觉得钱镠这话问得不是时候,很容易会犯了众怒。
本就耐不住性子的杨存珪更是骤然色变,直接将手按到了腰间横刀的环首上,怒目而视,厉声喝问道:
“钱婆留!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又有何居心?难道顾使君待你还不够优容吗!?为何要乱我军心?”
俨然是一言不合就要拔刀出鞘,清理门户的架势。
而李延年,李崇贞等众将则面色阴晴不定,他们瞬间就明白过来钱镠的言下之意是什么。
这种敏感问题他们自觉是避之唯恐不及,生怕一个不小心会触了团练使的逆鳞,没想到钱镠竟然敢当面提及。
如果论私交,在场众将除了徐逸,杨箕外,没有人比钱镠和顾柯间的私交更亲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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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钱镠除了是顾柯的义兄外,同时也身为宁海镇军令处的主官,职责驱使他在这种时候必须要代所有宁海镇将卒问出这个问题。
否则顾柯在创立宁海镇时就大可以不设这个职位,或者不让钱镠担任这个军职。
船舱内可怕的沉默只持续了不到半柱香的时间,但参加军议的众将却觉得仿佛过去了整整一天。
这近乎凝固的气氛,让人感觉仿佛空气已经被人为抽离出去,所有声音都失去了传播的介质,眼前陷入沉思的顾柯似乎都带着几分苍白无力的底色。
最终还是顾柯率先打破了沉默。
他抬头望向钱镠,复杂的眼神里藏着几分欣慰,也藏着几分决然,沉声喊道:
“钱镠!”
“喏!”
见顾柯并未直接出言训斥自己,钱镠这才如释重负地应喏道。
顶着被宁海镇军诸将怀疑自己是在故意扰乱军心的巨大心理压力,刚才不过短短的几分钟,钱镠的后背就已经全被冷汗浸湿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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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这次犯颜直谏的结果还不算太差,顾柯听懂了自己的劝告。
顾柯环视了在座诸将一周,把视线特意在杨存珪身上停留了片刻,难掩失望之色地摇了摇头,随即突然扭头转向钱镠出言说道:
“背《孙子兵法·火攻篇》!”
一听到这熟悉的口令,钱镠立即条件反射般地大声背诵了起来:
“……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
怒可以复喜,愠可以复悦;亡国不可以复存,死者不可以复生。故明君慎之,良将警之,此安国全军之道也!”
钱镠背诵的《孙子兵法·火攻篇》,是宁海镇军每个队正以上军官都必须通篇熟读背诵理解的基础篇目。
顾柯特意将其选入教材,便是为了让宁海镇的中高级军官在关键时刻,能实事求是,冷静地做出出于理性考量的决断。
可从现在宁海镇诸将的表现来看,想要培养出符合自己预期的名将,恐怕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先前他故意沉默一段时间便是想看看还有谁敢公开附和钱镠的意见,没想到一个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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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柯在心里自我安慰了一会儿:
“罢了,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哪有什么一蹴而就的事,三个月的训练下来能好好执行军令就已经算是中上之选,不可奢望太多!”
安定好自己翻涌不定的情绪后,顾柯便朝诸将肃容说道:
“孙子曰: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尔等身为宁海镇军将,如何能只替上官操心家事,却忘了爱惜麾下的袍泽?钱都虞侯替你们麾下士卒问了,尔等还欲刀剑相向,当真是目军法营规于无物了!”
“杨存珪!军议过后,自行去军法司领二十军棍,顾某亲自监督!”
“其余诸将,回头每人手抄《孙子兵法·火攻篇》十遍,交至军法司都虞侯杨箕处。”
一口气说完了自己的处罚意见后,顾柯再次环视了宁海镇众将一周,又问了一句:
“尔等可有异议?!”
“谨遵顾使君教诲,末将不敢再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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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下宁海镇的军将们是对顾柯彻底服气了,纷纷觉得自己先前的恶意揣测太过草率,团练使还是比他们更顾全大局。
其实他们原本也像钱镠一样,担心顾柯会为了自家的私事罔顾宁海镇军将卒攻城的死伤,如今顾柯主动出言打消了他们的这层疑虑,他们自然也愿投桃报李了。
毕竟打仗是要死人的,谁也不想看到自家的上官是个因私废公,感情用事的主。
险些铸成大错的杨存珪更是耷拉着脑袋,不敢抬头去看钱镠,也不敢去看顾柯。
钱镠倒是坦坦荡荡,目不斜视。
他一心为公,行得端,走得正,并无半点私心在,哪怕受人怀疑也丝毫不放在心上,颇有大将之风。
徐逸则很是感慨地看了一眼自家外甥,心里觉得顾柯已经越来越表现出能成就一番大事业的特质。
这块原本不露圭角的璞玉,终究还是在众多名家的雕琢下,逐渐显露出了属于他自己的良才美质。
“可惜雯娘不能亲眼看到他今日的模样。”
徐逸想到顾柯早年过世的娘亲,和自家那些不可示之于人的隐秘往事,微不可察地叹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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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不大不小,但对战前凝聚宁海镇军中共识极其重要的风波过去后,关于如何攻打上虞的军议才正式开始。
一开场,顾柯便敲定了此次攻城的方针:
“准备万全,规避伤亡,许慢不许快,切忌重蹈越州吴承勋之覆辙。
要知道我等当下只有一个任务——攻下上虞县城,扼守曹娥棣,其余的战场暂且与我宁海镇军无关,诸将不可越俎代庖!”
等到顾柯敲定了方针后,有丰富实战经验的刘苌才站出来说道:
“刘某有一计,可让贼军不敢从城中露头。”
“刘押牙请说!”
顾柯很是虚心地出言请教道。
“上虞城外地势东高西低,何不在东面设木楼,令弓弩手高据其上,居高临下压制城头贼军。”
刘苌根据测绘司先前收集的信报分析了一番,建议顾柯先设置箭楼,充分利用宁海镇军强弓硬弩的射程优势来辅助攻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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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柯点点头示意自己采纳刘苌的意见。
有了刘苌起头,宁海镇其余众将也纷纷各抒己见,从挖掘地道到打造云梯车几乎说了个遍,集思广益之下拟定出了一个攻城的大体方略,只待登陆后便可着手实施。
“哦对了,砲车无需我宁海镇军再自行打造,明州友军埇桥镇遏使刘巨容刘使君在先前打造好了二十余具砲车,从今日开始在东面城墙日夜不停攻打上虞,我宁海镇只需伺机而动。”
军议快到尾声时,顾柯拍了拍脑袋,提醒正在纸上落笔如飞,负责记录军议内容的杨箕道。
“为何先前不用?若早用砲车岂不是早就打破上虞县城了?”
杨箕闻言停下笔,疑惑地反问了一句。
“据说是望海镇遏使陈明达反对,怕伤了在城中被俘的中官观军容使王宗岳,刘巨容独木难支,拗不过他,又不愿麾下士卒死伤太重,便没有攻城。
如今有了我宁海镇军与他一同攻城,刘巨容便能甩开陈明达自行其是了。”
顾柯无奈地摊手苦笑了一声,他也没想到真正阻拦了明州援军十天的,并不是这股山越贼军防守有多顽强,而是这两股官兵各自主帅之间的内部矛盾。
如今宁海镇的到来打破了原本的僵局,上虞县城这场迟到了许久的攻城战总算可以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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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顾柯确实很担心远在会稽的父亲和族人,但他更清楚自己现在不能意气用事,数百将卒,数千辅兵民夫的性命都会受到顾柯的决策影响。
倘若顾柯不能审慎地做出决断,即便他能靠个人以往的威望强压宁海镇为自己的私情效死一次,日后他也休想再像现在这般如臂指使这支他灌注了无数心血才得以成军的部队。
这样的例子,已经在大唐安史之乱后一百多年的历史里上演了不知道多少次了。
所谓孟子告齐宣王曰:
“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在节度使和麾下将卒,幕僚之间也同样如此,尽管顾柯现在还远远达不到节度使这等封疆大吏的水平,但彼此道理都是相通的,他不能做第一个带头破坏规矩的人。
强压下内心深处对会稽当前局势的担忧后,顾柯率领众将走出船舱,望向不远处的上虞县城,下令道:
“靠岸登陆,安营扎寨,修筑木楼,布设鹿磐!”
“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