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少舟猛然抬头,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
“怎么是你?你这丫头凭什么打人,莫不是与这钱起沆瀣一气,狼狈为奸?”
我淡淡一笑,装模作样背起手踱了几步。
“你为官,我为民,老百姓是你的衣食父母,我为何不能打你?既然你一心求死,索性我直接打死你这个昏聩无知的糊涂虫!”
“你到底是……”不等徐少舟说完,板子便落在了他身上。
我接着道:“这五大板是为天下百姓打的,你身为父母官,不替百姓办事,整天就想着以死明志,沽名钓誉,难道你死了,老百姓就有粮可吃了,时疫就能解决了?”
他愣了愣,显然没料到我会说这些,更没料到我会扣这么一大顶帽子给他。
不等他辩白,我接着道:“再打!”
啪地又是一板子。
“这一板是为你父母打的,徐老先生明昭睿智,锦心绣肠,怎会生了你这样个糊涂儿子,一事无成也就罢了,还学着那些欺世盗名之辈寻死觅活,热中名利,他老人家今日若在此,定会被你活活气死。”
徐少舟被我气得咬牙切齿,咻地抬起脑袋死瞪着我,“你个……”
我打断他的话,厉声道:“再打!这第三板是为朝廷打的,你既吃朝廷俸禄,却不脚踏实地替朝廷办事,你这般矫情造作,与一哭二闹三上吊的蠢妇有何区别?死你一个徐少舟事小,丢了朝廷脸面才是贻笑大方!”
徐少舟气得七窍生烟,脸红脖子粗地怒道:“今儿我徐少舟为百姓求死,死得其所,死的堂堂正正,我上对得起天地,下对得起父母,身为人臣对得起朝廷百姓,我有何错!”
“好个堂堂正正,那我问你,你求死又有何用?现在时疫严峻,情况混乱,随时可能爆发更大的疫情,祸及更多的人,你作为父母官,你做了什么?你不想百姓之所想,不急百姓之所急,却只想着一条道走到黑,威逼利诱不行则想着寻死,这是大丈夫所为?!”
我指着他脑袋,接着骂道:“说句难听话,你就是个懦夫!寻死容易,不过咬牙一撞便可,可活下来却尤为不易,不仅要面对凶险的时疫,要面对残酷的饥荒,还要面对自己的蠢笨和无能!你说!你有何颜面当得起堂堂正正四个字?!”
我不管不顾一股脑全都说了出来,我不知道自己说的对不对,也不知道徐少舟会做何想,我只是单纯的很气,非常地气,为什么麻烦事总围绕着我!
这番话可能真的说得太重,徐少舟怔在了当场,清亮的眸子蒙了一层白雾。
“你这丫头,轻人如此!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你这般羞辱我到底为何?”
我心里一怔,突然有些过意不去……
我赶紧调整态度,向徐少舟深深鞠了个躬,语重心长地道:“许先生心系百姓,只身冒险为百姓追寻拨款拨粮,老百姓们岂能不知,我又岂能不知,奈何先生嫉恶如仇,一心求死,小女子只能学那骂座灌夫,将你骂醒。”
徐少舟抬头看我,沉静清透的单睑布满疑惑,似乎对我这样一个蹬鼻子上脸的小鬼很是惊诧。
我想扶他起身,他毫不留情扫落了我的手,别开脸不理我。
我叹了口气,意味深长地道:“我知道先生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出此下策,可先生赖在这里又有何用?家父曾跟我说过,一个人无论他能力有多大,学识有多渊博,都无法一人成事。可天下大事,尤其是百姓之事,一人之力不过杯水车薪,先生通古博今,必定知道百姓大事终要各方势力团结一致方能达成。”
他神色略有松动,定定地看着我。
我再次深深一揖,“但求先生以百姓为重,重整旗鼓,另寻它法!”
他怔愣在当场,似乎在考虑我说的话。
我斜了一眼角落里呆若木鸡的钱起,咬牙道:“退一万步说,即便你说服钱起,甚至杀了钱起,可想从这寨子里找出失踪的拨款拨粮又谈何容易,这里也有好几百张嘴等着吃饭,你杀了一个钱起,山寨随时会再选出第二个钱起,到时,你当如何?”
徐少舟明显一怔,顿时陷入了沉思。其实这些道理稍微想想都能明白,他一时转不过弯来,大概也是急人之危,关心则乱所致!
“请先生与我一同离开,我们齐复商号会捐出大部分的粮食,帮助先生暂渡难关!”
良久,徐少舟终于开口问道:“你是齐复商号的人?”
我点点头,决定再给他下一剂猛药。
“今日我路过城外,恍惚进入了地狱,那些难民一个个灰头土脸,面如死灰,许多人感染了时疫,却无药可治,只能死在人堆里,感染更多的人;大部分人瘦的皮包骨头,附近的树皮树根不够吃,为了忍饥,只能抓地上的土吃。我见好些人吃了太多乱七八糟的东西,肚大如斗,活活胀死。”
徐少舟攥紧了拳头,嘴唇簌簌蠕动。
“还有那些看不见的地方呢,易子而食,析骸而炊?先生你忍心吗?先生快走吧!外头的老百姓们还等着你为他们撑起这塌了的天呢!”
这句话像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徐少舟顿时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血水。
他终于缴械投降,捶胸呜咽,悲愤欲绝地痛哭出声。
听着他悲戚的痛哭,眼前浮现那一张张痛苦绝望的面孔,像是地狱里的一个个鬼魂,万念俱灰地望尽人间……
我不忍再想,吩咐几个伙计道:“先把徐先生扶出去,好生照顾着,千万不能慢待于他。”
商号伙计们回过神来,软语劝慰道:“徐先生,走吧!”说着,便架起徐少舟往外走。
我目送徐少舟离开,然后回头去看钱起,他的目光划过一丝躲闪,眼里没有了之前的散漫和不敬。
我不再耽搁,直奔主题地道:“钱寨主放心,齐家家主并非那不明就里、好糊弄的主,而且我们商贾人家不愿插手江湖中事,如今又多了今日这项缘分,家主必定不会受人挑拨。寨主大可以把心放在肚子里。”
见他不说话,一双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我,我知道今日一举,我算是暂时镇住他了。只盼着他有所忌惮,往后不要再来找我麻烦!
“今日我话便至此,若寨主有何疑惑,他日可登门造访,今日我便先告辞了!”
我抬脚往外走,忽然想起密室内偷听到的阴谋。
我停住脚步,“占山为王虽为一方势力,可落草为寇并非长久之计,寨主若真有雄心壮志就当摒弃以往,痛改前非,以便早做打算,另谋出路。”
他抬脚追了上来,“小姐此话何意?”
当然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啊!
我叹了口气,拿出老和尚渡人向善的语气,苦口婆心地道:“并无他意,天下之大,变化莫测,我不过是想让寨主将眼光放长远一些罢了,毕竟世事无常,只有未雨绸缪,方能全身而退。”
他哑然失笑,“我这样的人能全身而退么?”
我报之一笑,模棱两可地道:“世事无常,万事皆有可能!”
说完后,我挥了挥衣袖,带着齐复商号的人出了院子。
在钱起的默许下,我们顺利找回了老头儿。
我不敢再耽误,将徐少舟和老头安置在两汉子马背上,便踩着马镫上了马。
捏紧马绳,刚欲驱马离开,钱起突然从后头叫住了我。
“小姐留步!”
他静静地看着我,夜光下分辨不出喜怒哀乐,但他的脸上,却有一种别样的坦诚。
“不知与小姐,何时能再见面?”
“该见的时候自会相见。”
难民们被你吞了的那些钱粮,我迟早会让你全部吐出来!
我嘴角一勾,打马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