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妈妈还是有担心,犹豫着说:“那要是人家问起来,没人陪……别人会不会乱猜想。”
“哎呀妈,真有人问,你就不会说是你陪着睡的?”杨边疆看着他妈无奈了一下,想想还是把决定权交给当事人吧,他转身进了西屋,问冯荞:“冯荞,你一个人睡害不害怕?是不是叫我妈来陪你睡?”
“不用了吧。”冯荞想了想,她跟准婆婆的感情还没到一起睡的地步吧,毕竟陌生,感觉有点别扭。她并不胆小,不用人陪着睡壮胆,因为很小没了妈,家里也没有别的姐妹,她从小一个人睡惯了,就是偶尔跟二伯娘睡一回,那还是特别熟悉的。
这一晚,冯荞独自睡在西屋,杨边疆跟她说,别害怕,他就在隔壁。
杨家统共四间房子,都是两间一起的。东边两间他爸妈住着,西边两间他住着,没别的地方啦,隔壁……冯荞询问地歪着脑袋看他,杨边疆摸摸鼻子讪笑:“我去东屋打地铺。”
这样他妈对他倒是放心了。
杨边疆去帮她拿了温水,冯荞洗漱睡下,起初是睡不着的,静静躺着,脑子里胡思乱想,然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迷迷糊糊睡着了。醒来一睁眼,天都亮了,赶紧起床,先去拉开门,让人知道自己起来了,再回去叠被子。
记得昨天的被子叠的豆腐块一样,结果她废了老半天功夫,还是叠了个花卷。
杨边疆听到动静进来时,就看到小姑娘站在床前,正在不服气地跟被子战斗。杨边疆笑着走过去,打开被子双手一抖,利落地挽过来,大手折折捏捏,很快折出了方正的棱角。
“看见没?技术。”
“我怎么就叠不好。”冯荞不自觉地嘟嘴。
“叠这个干什么。”杨边疆失笑,“我们当兵要花三个月时间叠被子,平常谁花功夫叠它干啥呀,我平常也就随手叠一下,昨天也是因为你要来,讲究过头了。”他说着一抖一拍,就把那被子弄成了花卷模样,笑了笑:“这样多好,看着像个家里的样子。”
早饭香喷喷的鸡蛋面条,杨妈妈亲手擀的,吃过饭两人出门上班,杨爸和杨妈妈送到门口,殷切嘱咐一句:往后就认得门了,有空就来啊。
冯荞的“认门”之行到此才正式宣告结束。
出了村,杨边疆把车把上挂着的一个布袋递给她,冯荞看了下,知道里边是给她带的“回礼”,应该是糕点糖果之类的。杨边疆跟她说,里头有个小手绢包,拿出来收着。
冯荞知道是“见面礼”,习俗上公婆该给的,就掏了出来,一个红花布的手绢包,打开来果然是几张钱。她数了数,正好六张十块的,不免惊讶了,那个时候,认门的见面礼一般也就是一二十块钱,多数人家图吉利,给的十六或者十九。
“怎么这么多?”冯荞说,“我都不敢要了。”
“图个吉利,再加上我师父给了十五块钱。”杨边疆解释道,“我妈就给凑了个吉利数。”
杨边疆说的半真半假,师父给了十五块是真的,实际上,这阵子订婚和见面礼的钱,基本都是他自己拿的,没让家里花钱。他工资是冯荞的两倍还多,技术工人加上军龄算入工龄,在当时绝对算得上“高薪阶层”,加上退伍时攒的一点津贴,可以说经济条件算比较好的。
给这数目倒也没有显摆的意思,就是师傅已经给了十五块了,他家再添一些,添二十吧觉得有点少了,再添……添到四十?数目不好听;五十?数目也不够吉祥,就这么着,一路添到六十,这数字他总算觉得吉祥如意了。
反正他手里的钱,交给未过门媳妇手中也是正理,就像左手交到右手一样,给多给少本就无所谓的事儿。
“徐师傅还给了钱?这怎么好,你别收呀。”
“我师父拿徒弟当儿子呢。”杨边疆说,“上回我们订婚他就非要给,我没让,这回硬塞给我,说当面给你怕你不要,我再不要他该生气了。我想收就收下吧,师父拿我当儿子,我们将来也好好孝敬他。”
冯荞甜甜地笑了,不为钱,而因为婆家对她的重视。她得意地对杨边疆炫耀:“哥,现在我有一百多块钱了呢。以前我每个月工资没有全给给家里,头几个月攒下来一点,这个月才发的,我不是住到二伯家了吗,我就没给我爸,加起来也有四十多块了。”
“真的?看不出来呀冯荞小同志,有钱人呀你。”杨边疆心说,还真是个小抠门,看不出她那么少的工资,还要给家里上交,半年没到,能攒下四十多块钱。
冯荞把钱重新包好,仔细收在随身的小手卷包里,想了想跟杨边疆商量:“哥,我明天把我的钱都拿来一起,你帮我收着吧,我不敢放在家里,也没别的地方放,现在又住在二伯家,总怕弄丢了,你帮我收着。”
“你不花呀?”
“我啥事用花这么多钱呀。”
“傻姑娘,谁一天天的还能不花钱呀,你看你买个吃的喝的,买个姑娘家的雪花膏、扎头绳,做件衣裳、买双袜子,怎么能不用花钱呢。”
“哪是有你说的这么个花钱法子,钱不能乱花的,就算要买啥东西,我自己留几块在手里就行了,下个月也还发工资呢。”冯荞不置可否,杨边疆数落的这些东西,在她的眼里都是“非必需品”,对她来说,钱是要一分一分攒下来的。她把那小手卷包递给杨边疆:“你帮我收着,真要用钱到我问你要就是了。”
杨边疆想了想,也没推,就答应了,他没觉得他们两人需要分你的我的,冯荞现在这情况,他收着倒也稳当,反正他每天跟冯荞一起上班,平常多注意些,别让她缺钱花就行了。
杨边疆平常花钱其实挺大方的,也因为收入好些,光棍一人没负担,如今订婚的人了,也该好好打算一下了。他心里盘算着,两人要是结婚,家里的四间老房子就有些挤了,回去挨着家里的房子再建两间新的,他出钱,让爸妈操心找人建,家里原本备了一部分石头,农具厂挑木料也方便,人工嘛——村民邻居的,这年月管饭就行了,算算也花不了多少钱。
这样六间房子,爸妈住东头两间,他们结婚住西头两间新的,中间两间可以存放粮食杂物,放张床,兰江回娘家来也有地方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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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下班,杨边疆一直把冯荞送回到二伯家中。这是他妈交代过的,你把人家姑娘从家里接出来,到咱家来认门儿,回去你得给人家送回去,虽然中间你们上了个班,可该送还是要送的,程序上就是这么个程序。
这次因为杨边疆有事,就没留下吃饭。他一走,二伯娘就拉着冯荞问这问那,得知杨家对冯荞十分看重,没有丝毫慢待,二伯娘也就放下心了——她原本还担心杨边疆条件好,杨家父母会看不上冯荞呢。
杨家回礼的是两包桃酥,两包羊角蜜,冯荞便随手放在饭桌上,先打开一包羊角蜜叫二伯娘吃,又招呼二伯和堂哥也来尝尝。羊角蜜也叫“饺子糖”,是当地一种面粉做的甜点心,形状像个小月牙儿,也有人说像羊角,外面粘着白糖,薄薄一层壳里头包着蜜糖,咬一口那蜜糖就流进嘴里,冯荞吃了两个,简直甜掉牙,就笑嘻嘻地说还是桃酥好吃。
“咱们就这么吃了?”二伯娘说,“按说该给你爸那边送两包去。”
“我不去。”冯荞嘻嘻笑着耍赖,“就这么两包点心,咱们自己吃了得了,我才不去送呢。”
二伯娘一想,得,送去让寇金萍吃了,她还心疼呢,索性也含糊一下,不再提这个话题。然后又问起婆家给了多少见面礼,冯荞就说给了六十。
“六十?”二伯娘惊讶了一下,随即咋舌,“啧啧,你婆婆可真是腰粗,有钱,可真舍得。”转念一想,又笑着说:“不过也合情合理,你那大伯子都结婚分家了,一个小姑子也出嫁了,家里就只剩杨边疆这一个儿子没成家,边疆自己又吃公家饭拿工资,家底子按理都是你们的,有钱当然讲面子,谁有粉不往脸上抹呀。”
这钱的事冯荞也只跟二伯娘说了,她这样的性格,抠门小财迷,有钱也只想低调地藏着。可结果没过两天,整个村子都知道了。二伯娘掖不住话,心里一高兴,左邻右舍说道一句,马上就传开了。
村里人嘛,无非是啧啧两声,夸一夸冯荞找了个富足的婆家,可传到某些人耳朵里可就不一样了。
有人坐不住了。
这天冯荞和二伯一家正吃晚饭,寇金萍忽然就上门来了,冯老三跟着一起来的。
一进门,寇金萍就很熟络的样子,甚至面脸上带着笑,啥事也没有似的,似乎之前她跟二伯娘一回回干架的事情根本就不存在。
“二哥二嫂,你家正吃饭呐。我跟她爸也刚吃完,闲着没事就来串门子了。”
二伯忙站了起来,把冯老三和寇金萍让到屋里坐。冯荞跟二伯娘交换了一个眼神,心说这又是唱的哪出啊?要说冯荞毕竟是跟寇金萍打交道久了的,心里略略一转悠,也就猜出了七八分。
寇金萍坐下后,漫无边际开始聊起了家常。
“哎呦,二哥,你家今晚也炖的老南瓜呀,真巧,我们今晚也吃的老南瓜。还有这青椒炒的啥呀?”
“青辣椒炒猪肺,冯荞今晚给家里加菜呢。”二伯娘十分好心地告诉了一声,还特意强调:“冯荞说她二伯喜欢吃猪肺,你说谁不喜欢吃好的呀,这丫头净往家里花钱。猪下水虽然比猪肉便宜,可这猪肺也要三毛五一斤呢,我平常哪里舍得买来吃?上回说家里缺油吃,冯荞还买了一些猪花油,我熬了满满一大碗猪油出来,冬天有猪油炖菜吃了。”
二伯娘笑嘻嘻地故意显摆,寇金萍听着暗暗咬牙,这年月谁家不缺油吃呀,猪花油比肥肉出油还多,可不容易买到,要是不认识,食品站卖肉的人才不会卖给你呢。冯荞都没给自己家里买过,倒买来送给她二伯家……
贱丫头白眼狼,胳膊肘子往外拐!寇金萍一边暗暗地咬牙咒骂,一边嘴里却说:“冯荞这些天在你家做客呢,也不能白吃白住,可不得多买些东西给你。”
寇金萍这分明话里有话,笑得可真假。一边讪笑,一边在底下用胳膊肘子捣冯老三,捣了一下,冯老三瞥她一眼没吭声,寇金萍又使劲捣了一下。冯老三咳嗽了一声,说:
“冯荞啊,你看你在这儿都住了这么多天了,给你二伯娘添麻烦,你也该回家了,这不,我和你妈今晚来接你回家呢。”
“就是啊,你看我这阵子身子不好,一连病了这些天,也没能顾上冯荞。冯荞你在二伯娘家玩了这么多天了,也该回去了,家里小粉和小胭也念叨你回去呢。”
“哎?回去?回去干啥呀。”二伯娘语气表情刻意的夸张,她嗓门本来就大,这会儿嗓门再一抬高,估计左邻右舍都能听见了。“他三婶,你叫冯荞回去干啥呀,她在我家里好好的,你就给她在这儿好了,也不用你给她吃给她喝,也不用你养活她,省得你整天嫌她。”
这些话正是寇金萍自己说的,动辄挂在嘴上骂冯荞,我给你吃给你喝,我养活你这么大……冯荞这一回跟她吵架赌气不回家,也正是因为这个。二伯娘可真是个妙人儿。
寇金萍:……
冯荞觉着,她好像听到了寇金萍磨牙的声音。寇金萍憋了半天气,脸上青一块白一块的尴尬,又拿胳膊捣冯老三。
冯老三烦且无奈:“不是你说要来接冯荞的吗,有话你自己说呀。”
寇金萍用力瞪了冯老三一眼,冯老三顿了顿还是顺着寇金萍,对冯荞说:“冯荞啊,你看你妈专门来接你呢,你一直是个懂事孩子,你回家吧,咱一家子往后好好的。”
“冯荞,你看你爸也不容易……”二伯嚅嚅地想劝一句,二伯娘眼一横,二伯惹不起二伯娘,索性低头卷他的纸烟,也不敢再帮冯老三说话了。
“冯荞啊,你看我跟你爸专门来叫你呢,你说在我心里头,这些年拿着你跟小粉一样疼,你这么老是不回家,这多不好呀,叫我和你爸心里都怪难受的,我也担心你,你看你爸这阵子心里装着这事,饭都吃不好。”
这样的话,寇金萍还真能当着面说出来,都不带脸红的。尽管表情尴尬,眼睛喷毒,可人家也说得跟真的似的。
其实寇金萍早就坐不住了。从冯荞一离开家,放话说不用谁养活,往后也别指望她往家里交一分钱,寇金萍就警惕起来,用她的话说,冯荞就是个犟种,如今也长大了,翅膀硬了,有婆家了,她要真的从此不往家里交一分钱……
寇金萍琢磨了半天,以冯荞如今的情况和冯老三的怂包态度,她还真不能把冯荞怎么地。
不管将来她和小粉能过上啥样有钱的日子,眼下日子却是紧巴巴的,称盐买火都得算账,生产队也只在年底分一次粮食。眼见着这几个月,有冯荞每月交上来的活钱儿,家里宽松不少,有时还能吃上荤腥,割半斤肉、炒个鸡蛋什么的,冯荞往后要是真把工资攥在自己手里,不给家里上交了,家里又得困难起来,整天盯着鸡屁股,鸡蛋得留着换煤油换火柴,哪还能吃到嘴里?
这怎么行?寇金萍还打算给自己和冯小粉做件新棉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