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伯娘想骂寇金萍就骂,丝毫也没避讳寇小胭。
这其实也难怪,寇小胭现在干活总喜欢往二伯娘身边凑,她知道跟在二伯娘身边吃不了亏。二伯娘那性子,看不过去就要说,队长给寇小胭分派任务的时候,多少会顾忌些。
她还喜欢往二哥身边凑,一口一个“二哥”,叫的跟亲的似的,大约是因为上回中暑的“救命之恩”,寇小胭很听二哥的话。明明寇小胭是寇金萍的亲侄女,如今竟跟二伯娘一家越发混熟了,一有机会,就悄悄溜到二伯家来了。
二伯娘骂寇金萍,寇小胭坐在那儿,一副老实胆小的样子,也不插话,也没个反应。
冯荞心里暗笑,这小丫头,最懂得趋利避害,兴许是从小孤儿生活的磋磨,寇小胭练就了这种装空气降低存在感的本领,这小丫头表面上看着胆小老实,其实精着呢,看着尤其最知道谁能对她好。
提起寇金萍“掐算姻缘”,据说村里又一家被寇金萍算准了的,村西头李老大家,寇金萍春天时候说李老大的丑闺女能找个镇上的好婆家,前几天相看了镇上一个跛脚的青年,黑碗打酱油——正配色,还真成了,如今正张罗着订婚呢。
寇神婆的伟大事业,发展势头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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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荞在二伯家吃过饭,跟二伯娘闲聊了一会儿,大约是因为晚饭吃得好,二伯娘又提起“五八年”,做了一会儿忆苦思甜报告,两个小姑娘听得入了神。
二伯娘要本来留冯荞住一晚,冯荞却决定要回去。做亏心事的又不是她,她凭什么躲着呀。今晚寇金萍挨了这一顿臭骂,哑巴吃黄连还不好发作,想象着寇金萍猪肝一样的脸色,冯荞心里还挺期待的。
“二伯娘,我先回去了。”
“回去干啥呢,回去看见寇金萍生气。”二伯娘说,“今晚还在我家住吧。”
“不,我偏要回去。”冯荞摇摇头,脸上一种忍无可忍的倔强,“我不能就这么便宜了寇金萍。”
“哎呦,荞啊,你想干啥呢?”二伯娘忙说,“你人小力薄的,可别吃了亏。”
“放心吧二伯娘,我心里有数。”
冯荞回到家里,寇金萍睡在东屋没动静,冯小粉坐在西屋床上,听见冯荞进来撇着嘴哼了一声。冯荞一早不是说要买肉吗,冯小粉兴冲冲等着吃肉呢,结果冯荞晚饭都没回来,叫冯小粉空欢喜了。
因为今晚没吃到猪肉,冯小粉心里挺有意见的,可是家里的气氛似乎不对劲,她妈那脸色十分难看,冯荞进来时,那脸色冷冷的也不好惹,冯小粉鼻子里哼了一声,终究没敢再挑起事端。
冯小粉不敢找冯荞的茬儿,可不代表她就不敢欺负寇小胭,等寇小胭一进里屋,准备收拾睡觉,冯小粉气哼哼在寇小胭胳膊上拧了一下:“死丫头,我看你倒是跟冯荞挺亲的,你到底跟谁一家的?养不熟的白眼狼,胳膊肘子往外拐。”
寇小胭一声不吭,揉揉拧疼了的胳膊,麻溜儿收拾了爬上床,被子一盖似乎就立刻睡着了,再没有一点动静。
“冯荞啊,大过节的,咋在你二伯家吃了呢。”冯老三探头进来。
“想在那儿吃,就在那儿吃了。”冯荞抬头静静看着她爸,语调平平地问:“爸,我在这个家里,是不是处处碍眼?我就不明白了,我到底碍着谁什么了?”
“半夜三更的,你这丫头胡说些什么呢。”冯老三讪讪说道,“这是你自己家,你咋会碍着谁呀。别胡思乱想了,赶紧睡觉吧。”
“爸,你等等。”冯荞跟在冯老三身后出来,故意在东屋门口叫住了他。“爸,我是你闺女不是?”
“你这孩子,今晚咋地了,你不是我闺女你还能是谁?”
“嗯,那你记住了,爸,我是你闺女,你这大半辈子,可就生了我这么一个闺女,等你老了,病了,不能动弹了,就只能等着我给你养老送终,指望别的没有用,你记着这一点就行,你可得拎清楚了。”
“你这丫头,大晚上说的什么胡话!你这是数落你老子呢?”冯老三恼羞成怒。
“我这是跟您说几句贴心话。”冯荞说,“我是您闺女,我妈不在了,这世上我就剩你这么个亲爸,我才跟您说几句实在话,换了别人我早不理他了,随他怎样,我离他远远的。”
“……行了行了,你赶紧睡觉。”
冯老三其实也弄不太明白今晚发生了什么,好好的中秋节,冯荞不回家,这也就罢了,结果二伯娘还专门跑到他们家门前来,直冲着他们家的院子骂街,什么难听骂什么,寇金萍脸色恶劣的听着,直说头疼饭都没吃,冯老三这一晚上可真是够糟心的,只能隐约猜到寇金萍怕是又搞啥事情了。现在冯荞又说出这些话来,冯老三心里可更是个滋味儿。
冯老三不当冯荞是自己闺女?也不尽然。他恰恰是把冯荞当成自己亲闺女,潜意识里觉着反正是自己亲生的闺女,这一点绝不会改变。自己的亲闺女,怎么着都能行。
寇金萍总是使唤冯荞,让她多干很多活儿,冯老三当然也知道,却漠然旁观,一来也为了减轻自己的负担,二来还觉着,农村丫头多干点儿活怎么啦?不干活力气也攒不下来,多干活也没啥实质的损失,不是吗?
就是多干点儿活,就是打了、骂了,她还是自己的亲闺女,亲生的永远变不了,亲闺女怎么也不能记恨他这个亲爸吧,就算受点儿委屈,还是得一样孝敬他。
可不像那两个拖油瓶,不是亲生的,那就不是亲生的,打了骂了委屈着了,肯定就怨恨上了,怨恨多了,这个家就没法安生,就会闹得散了。冯老三甚至觉得,要是这个家闹散了,他鳏夫一个,家不像个家,叫人瞧不起,对冯荞来说也不好,有个家总比没有强吧?
于是乎,冯老三时常看着冯荞受欺负,却觉得没啥大不了的,都是些小事,反正也不会怎么样。
至于干活,农村姑娘,多干点活有啥呀,能干就多干点儿呗。那种心态就是“将就”,将就他这一家人呗,寇金萍强势会作,冯小粉好吃懒做,拖油瓶拖来的他也不好多管,他亲生的闺女,不应该将就他吗?不应该体谅帮助他吗?
所以,冯老三心里明知道亏欠闺女,却没有去为闺女做些什么。此刻冯荞当着面这么直截了当说他,冯老三脸上讪讪的挂不住,心里不愿意听,只想赶紧含糊回避过去。
“爸。”看着冯老三落荒而逃,冯荞故意等他走到东屋门口,一手推门的时候,再一次叫住了他。
“爸,我今晚在二伯娘家呢,你知道二伯娘今晚为啥把孔四家的打了吗?”
“为啥?”冯老三机械地问。
“二伯娘说,孔四家的造谣,嚼舌根说瞎话,这种造谣生事的人,最不要脸了,吃大粪长大的,一肚子肮脏坏水。对待这种人,就该撕烂她的嘴,扇肿她的脸。孔四家的还说有人告诉她的,我自认为也没碍着谁,为啥总有那样的人想给我使坏,往我身上泼脏水,这样心思恶毒的人,老天保佑她身上长毒疮,嘴上起燎泡,早晚没有好报应的。”
冯老三张张嘴,无言以对,心里却已经猜到七八分,怪不得大过节冯荞不回家,怪不得二伯娘跑来对着他家的院子骂街。
“爸,我冯荞一个没了亲妈的小可怜,这些年能忍我就忍了,可是有的人也不能太过分,泥人还有三分土性呢,把我惹急了,不管她是谁,我保证也不让她好过,我就等着看看谁还不要脸。”
冯荞说话时侧身冲着东屋,明明白白就是说给寇金萍听的,寇金萍听的坐立不安,脸皮紫涨,浑身都难受,偏偏还有没法开口,冯荞明说是骂谁造谣使坏,她这时候开口,不就等于往自己身上招认吗。
寇金萍咬牙切齿憋得难受,却不代表有的人也能忍住,要知道冯小粉在家里横惯了,素来说话是不带脑子的,这会儿听见冯荞明嘲暗讽骂寇金萍,冯小粉一心维护她妈,跳起来隔着窗子喊道:“冯荞你个贱货,大半夜你唧唧歪歪骂给谁听呢!”
“冯小粉你个贱货!”冯荞毫不客气回了一句,“你动不动就喜欢骂人贱货,冯小粉你是有多贵?你到底值几毛钱?”
“都闭嘴,别吵吵了,大半夜的也不怕叫人笑话。”冯老三蹙着眉头,梗着脖子呵斥一句,“冯荞,你也不许再吵吵了。”
“爸,你也怕别人笑话呀。”冯荞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爸,这是我家,你是我爸,这个家姓冯。我如今也长大了,你心里有点数,可别逼的我永远不认这个家。
冯荞说完,也不理会冯老三张口结舌的样子,转身进了西屋。冯小粉正气得在里屋抓狂呢,啪的一声摔了什么东西。
冯荞:“冯小粉,你今晚给我记着,我往后要是再听见你嘴贱骂人,我听见一次我就扇你一次,不信你就试试。”
冯荞发泄完,在床上坐到很晚,却没有半点睡意。
今晚这些话,她早就想说了。这些年她受了寇金萍多少搓磨,受了多少委屈,原先她年纪小,只能小心翼翼保护自己,到今晚她忽然觉得,她终于有了底气。
这底气就是她不用再依赖这个糟心的家,她能养活自己,能打理好自己的生活,她终于可以独立了。她可以靠自己,她还有坚实的依靠,不光有二伯娘和堂哥他们,她还有杨边疆,她自己将来的男人。
隔着土坯墙,冯荞听见东屋吵了大半夜的架,冯老三这次大约是真急眼了,被冯荞好一顿敲打,回到东屋就跟寇金萍吵起来了,声音听不太清,冯老三毕竟还是怕丢人的,但是冯荞不用猜都知道他们争吵什么,时而听到冯老三生气骂人,时而又听到寇金萍抽泣哭诉的声音。
冯荞靠在床头静静听着,无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