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伯娘的“婚前教育”实在也太推诿,懵懂之余冯荞却也明白,结了婚……那就不一样了呗,要睡在一起,像杨边疆说的那样,俩人一被窝暖和……总之是个羞羞的事情。
既然二伯娘说都交给杨边疆就行了,冯荞对自己明天要嫁的男人绝对信任,也就羞羞地不再多想了。
她收拾好了赶紧去睡觉,似乎才睡了一会儿,天还蒙蒙亮呢,院子里就有动静了。冯荞赶紧起来,披着平常穿的小棉袄伸头一看,大堂哥和二堂哥已经来了,大伯和大伯家的大堂哥也来了,正在整理抬嫁妆的红绳子。
冯荞看着他们忙碌,抿嘴满足的笑,悄悄地又缩回屋里。二伯娘交代过了,她今天早晨啥也不许干,就坐在床上等着。
冯荞于是先穿好大红的内衣内裤、秋衣秋裤,就坐在被窝里等着。没多会子,寇小胭端着个白瓷碗进来了。
“姐,二伯娘叫你吃鸡蛋。”
寇小胭被二伯娘收留之后,二伯娘依旧让她喊“二伯娘”,理由倒是很实际,二伯娘跟寇小胭说,跟寇金萍没半点关系,就是冯荞喊啥你喊啥。
要说寇小胭私底下很想改口喊一声妈妈,她虽说亲妈还在,可跟没有一个样,从小亲妈就把她扔下改嫁了。可是二伯和冯老三是亲兄弟,冯荞就算心里把二伯娘当亲妈,却也不好随便改口,二伯娘便也没让寇小胭叫妈——她原本也只是好心收留一时。
不过小胭还是悄悄改了个称呼,直接管冯荞叫姐了。“大表姐”的称呼本身就牵扯到寇金萍,如今寇金萍被冯老三赶走,她再叫冯荞大表姐,本身就是一种尴尬。现在她跟别人说起冯荞一口一个“我姐”,满满的亲近维护,不知道的怕还真以为冯荞是她亲姐呢。
小胭从寇金萍那儿逃出来,来到二伯娘家有两三个多月了吧,这小丫头是个懂事的,来到二伯娘家以后手勤脚快,她做惯了家务,跟冯荞一样喜欢干净整洁,二伯娘原本乱糟糟的居家风格,经过冯荞和小胭两个姑娘的手,愣是拾掇得整齐干净。虽说家里也没啥好饭菜,整天玉米渣渣地瓜干,却养的她脸色红润起来,细看小脸上居然长肉了,此刻一脸笑眯眯的傻乐呵。
小胭先拿了杯子让她坐在床边刷牙漱口,然后把白瓷碗小心放在冯荞手里,就让她就坐在被窝里吃。
“喏,姐,趁热快吃。”
白瓷碗里卧着六个白嫩嫩的荷包蛋,上头还浇了一大勺红糖。冯荞拿勺子舀起一个,笑眯眯问寇小胭吃不吃。
“不吃,二伯娘锅里给我留了一个。她这一个月都没舍得卖鸡蛋,全留着呢,说你出嫁、回门都要用。”寇小胭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二伯娘交代过了,六个荷包蛋,六六大顺,叫你全都吃光,不许剩啊。”
结婚这天大家忙于喜事,忙于待客,新娘子则被各种围观,往往不能及时吃上饭,因此早晨务必要吃点耐饿的。荷包蛋是新娘最合适的早餐了,滋润好吃,吉利,还耐饿。
于是冯荞就拿着小勺,美滋滋把六个荷包蛋全都吃了。
“姐,二伯娘叫你少喝水,喝多了水看你怎么上厕所。”寇小胭坐在一旁唠叨,那口气不知怎么的,越来越像二伯娘了。
加了红糖的水甜甜的,还有鸡蛋香,冯荞还想多喝几口呢,才喝了小半碗,寇小胭就把碗端走了,紧赶着又端了温水来,叫她漱口、洗脸,洗干净脸预备打扮新娘子呀。
“二伯娘忙啥呢?”冯荞问。
“在院子里招呼人呢,可高兴了。”寇小胭嘻嘻地笑。
很快就来了两位本家的老奶奶,说唱着老年人才听得懂的吉利话,很有节奏地拖着腔调,一边让冯荞背向外坐在床上,替她解散了辫子给她梳头。
其实两位“全福”老奶奶毕竟年纪大了,拿起梳子梳了几下,意思到了,开好了“全福”的头,便把工作让给了大堂嫂。年轻人手巧会打扮,大堂嫂蘸着梳头油,把冯荞一头乌溜溜的长头发先梳成两条大辫子,再巧妙地把辫子盘在她脑后,又扎上一朵红纱巾做成的大红花。
这个过程中,两位“全福”老奶奶一直在旁边哼唱着出嫁上头的吉利话,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子孙满地……如今虽说不是过去那样盘头梳髻,仪式却还被这些老人们传承着,古老的吉歌,抑扬顿挫地拖着悠长的腔调,让新嫁娘激动的心情也跟着平和安详起来。
然后,擦上一层香香的鹅蛋香粉,抹上胭脂,那时候农村倒没有涂红嘴唇的习惯,她那嘴唇本身就十分红润漂亮啦。
接下来就让她继续坐在被窝里等。
等到一轮红日从东方天际露出来,门口响起了热闹的锣鼓声,紧接着就是一阵欢天喜地的鞭炮声。
“新郎官来了,新郎官放鞭炮了。”两个半大的本家堂妹嘻嘻哈哈跑进来报告,跑到冯荞床前笑着逗她:“新娘子呢,新郎官来接你啦。”
“荞啊,你换衣裳,边疆来到了。”二伯娘伸头进来吩咐一句,又风风火火去忙了。
不着急,冯荞坐在床上,慢悠悠的在两位老奶奶的指点下,换上大红棉袄、大红棉裤,杨妈妈把这嫁衣做得太厚实,冯荞穿上胖乎乎的,格外喜兴。她自己试了试,嘀咕一句:“这衣裳可真厚,穿着都热了。”
“厚的才好,将来小两口日子厚实。”四奶奶笑言。别说如今春二月,天气还有些寒意,就算那些夏日里出嫁的新嫁娘,也照样穿上这样传统的棉袄棉裤。热的话——老辈们说,热点儿好啊,热点儿才能说明厚实,将来日子才更厚实富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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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一身藏蓝中山装的杨边疆突破重重包围,踏进了这间屋子,他的新娘子美得像一朵红艳艳的花骨朵儿,全身红彤彤的,脸颊也红彤彤的,含羞带笑看着他。
杨边疆只能看着她笑,这么多人围观呢,他想凑近了跟她说句小情话都不行。
直到冯东进来,脸上带着笑,跟杨边疆站到一起的时候,却不声不响从身侧给了他一拳。大家注意力都在新娘子身上呢。大约嫌他笑得太刺眼,冯东这家伙暗地里下手,下手还不轻啊。
杨边疆笑眯眯吃下了这闷亏,笑眯眯看着二舅哥把冯荞背出了屋门。背出这个屋,就是他媳妇啦!
冯东把她一路背到大门口,杨家来迎亲的是一辆拖拉机,镇上别处可没有拖拉机,一准从农机站借的,手扶架子系着红绸带,拖拉机上放了一把椅子,椅背搭着红方巾,一看就是留给新娘子坐的。
冯东背着,杨边疆在一旁扶着,一起把冯荞放到拖拉机上。
“后头还有空地方,把那些零碎东西装在后头。”二伯娘支派一声,几个帮忙的村民便忙着把脸盆架、热水瓶等零碎东西往拖拉机上头装。
冯荞多少有些哀怨的,怎么二伯娘这么忙啊,忙得满脸喜色,忙得风风火火,忙得她想跟二伯娘说句贴心话都没机会。她才这么想着,三里路,似乎拖拉机才一开动,杨边疆坐在她身旁,刚问她昨晚睡好了吗,早晨吃饱了吗……拖拉机就进了小罗庄村了。
一路被大人小孩欢笑围观,拖拉机开到杨家门口,一长串鞭炮声过后,杨边疆伸手来接她下车。
冯荞被杨边疆一路牵手领着,跨过冒着松烟的火盆,一直被领进了新房。接下来,她只管漂漂亮亮、端庄羞涩地坐在披红挂绿的婚床上,当一个随时被人围观的新娘子。
新媳妇“坐床”了,娘家送嫁的人便被请到屋里喝茶,杨边疆那些个堂弟们终于发挥了用处,忙着把娘家抬来的嫁妆往新房里抬,每次抬进来一样,就嘻嘻哈哈地夸新娘子嫁妆好,还有那刁滑的就故意嚷嚷抬嫁妆辛苦,笑嘻嘻问新娘子要糖吃。
杨边疆亲手做了“二十八条腿”的嫁妆,实际可不止二十八条腿,他后来赶时髦,又加了个城里时兴的大衣柜。然而他对别人都说,嫁妆是他做的,可用钱都是用冯荞自己的工资——虽说他们俩也不用分谁的钱,可这么说更加维护冯荞,让别人无可挑剔。
杨家的老奶奶和婶子们进来看了嫁妆,便一个劲儿夸新娘子是个能干的,自己挣钱拿工资,给自己陪嫁了这么好的嫁妆。
按当时的习俗,还不兴伴娘那一套讲究,要请新娘的一位女性长辈做“送女婆”,二伯娘安排的“送女婆”是邻居家的五堂婶。五堂婶在新房里转了一圈,就喜滋滋跟冯荞一直夸,夸新郎,夸房子,夸她公婆待人热情实在……总之这大喜的日子,谁不多夸几句呀,多好的婚事!
五堂婶很快被请去吃喜宴。杨家准备的喜宴是当地办喜事约定俗成的“八大碗”,八个白瓷大碗的菜式,三碗荤菜,三碗素菜,还有两碗炸丸子。“八大碗”只是个数量,菜式其实也都差不多,至于碗里的菜分量足不足,够不够实在,可就得看主家的家境和重视程度了。
五婶子吃完喜宴便该回去了,临走时来跟冯荞告别,又忍不住开始夸喜宴:啧啧,人家那荤菜真是荤菜,里头真的有肉啊,菜做得实在,够吃,不是有人家那种做样子的“漂汤菜”,一伸筷子就没了……
“冯荞,你可真是掉到福窝里来了。”五婶子笑。
冯荞便也羞涩地笑,她今天就是这么个角色,耳边听着一堆贺喜的话,只负责漂漂亮亮坐床上微笑就行了,也不用多话。
“冯荞啊,那我们就先回去了啊,我回去就跟你二伯娘讲,你可算嫁了个好人家,叫她只管放心。”
“五婶子,那你慢走。”冯荞于是站起身,稍稍把五婶子和几个抬嫁妆的娘家人送到新房门口,看着他们被杨家堂叔送走。
“二嫂子,你回来坐着。”杨家几个小堂妹嘻嘻哈哈的簇拥着冯荞进屋,让她重又回到床边坐着。新娘子结婚这天身份多尊贵呀,送到屋门口就行了,哪还用她远送。
小堂妹们被安排来做伴娘,一个个今天都收拾得齐整些,穿上顶好的衣裳,说说笑笑地挤在新娘子身边,各种打趣她。
“二嫂子,给喜糖吃啊。不给喜糖,晚上闹房我们可不保护你。”
“嘁,还用你保护?二哥那么大个子,自己就保护严实了。”
于是小姑娘们立刻反水啦,叽叽喳喳开始商量晚上怎么闹房。
“叫新郎官给新娘子洗脚……”
“要不,叫新郎官给新娘子喂糖吃……”那小姑娘坏坏地挤挤眼,“把糖用线拴起来,让新郎官用嘴咬着线喂……”
那年代的闹房,基本还是无伤大雅的玩笑。
冯荞笑眯眯听着,不插话也不答话。伴娘这差事她也做过的,逗新娘子呗,这种气氛中小姑娘们也比平时放肆了许多,总是要想什么法子调.戏一下新娘,聪明的新娘子比如冯荞,是不会接这些话的,不然小姑娘们就越发得意闹腾起来。
过了一会儿,杨边疆进来了。他一进来,小姑娘们就故意在冯荞旁边说新郎官想新娘子啦,跑进来找新娘子说话啦,小姑娘们于是哄笑起来。
杨边疆只当没听到,走过来跟冯荞说,师父他们来贺喜了。
“中午下了班,一起都来了。”杨边疆笑着说,“他们也不好意思进新房,你准备一下,等会儿我们出去敬酒。”
为啥不好意思进新房?哈哈,一般来说,长辈身份的男性都不太好意思进新房的,怕冲撞新娘子,让新娘子不好意思。还比如李师哥,他如今正经成了“大伯子”,对弟媳妇要态度尊重,也不好意思进新房啦。只除了堂弟这种生物例外,最喜欢往新房里钻,变着法子逗新娘子害羞。
师傅们不进来,冯荞却可以出去。不大一会儿,杨边疆带了两个跟班的小堂弟,来接冯荞出去敬酒。两个小跟班,一个负责端茶盘,茶盘上摆着六个白瓷小酒盅;一个拿着细颈长嘴的小酒壶,负责倒酒。
冯荞跟着杨边疆进到摆酒的东堂屋,看见平日里熟悉的师傅们,便羞涩的抿嘴笑。师傅们也都热情地打着招呼,各种恭喜祝福。杨边疆先从茶盘上端起两只小酒盅,递了一个给冯荞,便带着冯荞开始一轮敬酒。
先从上席的徐师傅开始敬,新人双双来敬酒,那是对十分重视的贵客,而贵客呢,自然也不会推脱。新人敬酒有讲究,叫做“四四如意”,徐师傅依次端起茶盘上四个小酒盅,每个都是一口喝干,再把空酒盅口朝外展示给大家看,示意全干了。
师父喝四个,杨边疆便陪着喝了四个,冯荞不会喝酒,也没人要求新娘子真喝酒,做个样子就罢了,于是她便端着酒盅在嘴唇上稍微沾一下,以示敬意。
杨边疆却是实打实四个酒喝下去了,以示对师父的格外敬重,师徒如父子啊,师父对他也一直很好的。
敬完了自家师父,杨边疆开始按座次敬,不过他之后便不再喝四个了,被敬的人喝四个,他则陪一个。
在座的师傅们倒没有人劝杨边疆多喝,酒品人品是一方面,再说大家总是体贴他的——把他灌醉了,他还要洞房花烛呢。
这种小巧的酒盅,实则也不过牛眼睛那么大,当地人形象叫做“牛眼盅”,一盅五钱的酒……冯荞一边完美端庄的跟在杨边疆身旁,一边心里计算着,这么一轮酒敬下来,他足足喝了有六七两的白酒啊。
冯荞不由得担心又心疼,喝这么多酒,万一喝伤了身体……毕竟他今天作为新郎官,可不止这一桌酒要敬,刚才给娘家送嫁的已经敬过一轮,已经喝了几杯了,下午怕还有家族长辈一桌酒呢,尽管跟家族长辈随意些,不必每一杯都陪着喝干,可这么一算,他今天这酒可有的喝了。
果然,晚间杨边疆回到新房,就明显有几分醉意了。趁着陪她的小姑娘们去吃饭,新房里没了外人,冯荞赶紧去拧了个热毛巾给他擦脸,又给他倒了些蜂蜜水醒酒。
“没事儿。”杨边疆接住热毛巾,却趁机把冯荞的手抓在手里,握在掌心安慰她:“媳妇儿,我没醉。”
“还没醉,你自己看看你。”冯荞觑一眼门外,怕人突然进来看见了,忙把手抽回来,端了温热的蜂蜜水给他喝。
她可记得呢,过年的那次他一高兴喝多了,当时饭桌上还没怎么表现出来,过一会子酒劲儿就上来了,抱着她一个劲儿喊“媳妇儿”。
“就不能少喝一点,醉酒伤身。你要敢喝醉了发酒疯,看我不把你丢外头去。”冯荞撒娇的责怪。
丢出去……杨边疆咧着嘴笑,今晚谁也不能耽误他搂媳妇儿。
或许是看杨边疆喝醉了,也或许是平日里就有几分敬畏他,杨家那一大票堂弟竟然没怎么闹房,只起哄让杨边疆喂冯荞吃了两块糖,又跟冯荞要了糖吃,玩到晚上九点多就散去了,把新婚夜留给了一对新人。
“累不累?收拾一下歇着吧。”杨边疆站起身,想去给她拿水洗漱,谁知猛一起身,竟差点没站稳,自己心里嘀咕一句,还真是喝了不少。
他努力保持清醒,出了新房先去打水洗了把脸,觉得清爽多了,寻思着冯荞肯定不喜欢他满口酒气,赶紧先刷牙。
“边疆……”杨妈妈瞅着机会,轻手轻脚走过来,站在儿子身后欲言又止。
“妈,啥事啊?”
“那什么……边疆啊。”杨妈妈吞吞吐吐地说,“冯荞年纪小,头一回……你……可别太心急,慢着点啊……”
杨边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