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看你这话说的,大哥大嫂奔着你和爸来的,自己一家子,我们不也是吃家里的吗。还有大豆,那是您孙子,您喂自家孙子,他就是一天三顿来吃也该吃呀。”
冯荞决定暂时置身事外。她刚过门又没分家,大嫂就算蹭饭要东西,那也轮不到她说呀。
冯荞跟杨边疆回到自己屋,又谈起了分家的话题。
分家的事,本来就是他们跟爸妈的事情,但其实远没有那么简单。一个院子住着,眼下也没有任何矛盾,分不分家本来很无所谓。
可这里头搅和着大哥大嫂,天长日久也烦人。大嫂那个针尖大的心眼子,肯定是巴不得他们跟公婆早点儿分家。
公婆年纪不大,还不到五十岁呢,都是正当年的劳动力,公公早年当兵打仗,还有公家发的补贴,要是不分家,公婆挣钱按理就只有杨边疆的份,大儿子已经分家,肯定是没有份的。
而要是他们分开家,现在分一部分给二儿子,剩下的就是公婆的了。尤其分家之后公婆挣钱攒钱,按农村惯例两个儿子都有份,将来他们老大家也能分到一些。大嫂这阵子整天往婆家跑占便宜,也无非就是这么个小心思,有便宜就占,冯荞要是开口说啥,大嫂就可以借口是公婆的东西。冯荞一个新过门的小媳妇,就算看不惯,也不好撕破脸,能拿她怎么着呀。
大嫂这阵子没少在婆婆面前嘀咕抱怨,说两个儿子呢,不分家偏心,早分家早好。她那个针尖大的心眼儿,瞒不住人。也因此婆婆上次才会试探冯荞。
其实以杨边疆和冯荞眼下的工资收入,他俩又都不是小家子气的人,跟公婆一起生活能有多少便宜占?反倒是让大嫂有事没事跑来吃拿要,还老觉着自己吃了亏。本身一点点小便宜,计较吧显得你小气,不计较吧她那些做法讨人厌,癞蛤.蟆爬脚面子,不要人她膈应人。
今儿俩人新婚满月呢,按照某人的惯例,自然还是要好好“庆祝”一番,因此早早拉着媳妇收拾洗漱,上床捂被窝。
不过今天小媳妇不是太配合,硬要跟他盖棉被纯纯的聊一会儿天。
于是某人胳膊搂着小媳妇半靠在床头,耐着性子,琢磨了一下,给小媳妇分析了分家的利弊。
“我们整天上班,其实不分家生活更方便,爸妈习惯了早起,早上工,早饭一般就不用我们准备了,中午我们又不回来,晚饭我妈收工早,也就早早做了,收工晚,我们回来一起做也快……总是家里有人操心,白天我们不在家啥事也有人照应,有爸妈张罗着,我们省心,生活方便些。”
“分家的话,小家庭就我们俩,工资足够花,两口人做饭也简单省事儿,想吃啥想喝啥咱就弄点啥,懒得不想做饭咱就顺路下馆子。我们也没有鸡鸭猪狗要养,现在也不用带孩子,除了做饭,也就咱俩的衣裳,随手就洗出来了。想去哪儿玩也没问题。”杨边疆习惯性地轻轻拍抚着怀里的小媳妇,总结了一句:“分家咱俩更自在些。”
这家伙……憧憬得真美妙自在。冯荞于是问:“那你说爸妈那边呢,他们分家还是不分家划算?”
“从他们来说倒无所谓。”杨边疆耐着性子分析到现在,难免心猿意马起来,便往脸颊往小媳妇蹭了蹭,“他们这年纪,不分家跟我们一起生活热闹些,做饭吃饭也更认真。分家的话,他们自己日子也没问题,年纪不大,钱也够花,还少操心我们,就是老两口有点冷清,怕一日三餐随便凑合过去。”
这家伙心里一本账啊,冯荞索性一翻身,趴在他胸口追问:“那你说到底该不该分家?”
“分。分开咱们利索。不然时间长了,跟我大哥那边弄出矛盾,兄弟不和外人欺。”
杨边疆自认为十分了解他那一对兄嫂,不过……不过眼下他哪有工夫管那些破事儿,眼下最要紧的,难道不是跟媳妇庆祝他们新婚满月吗?
他一翻身,抓住趴在他胸口的小媳妇——
媳妇儿,这可是你自己先撩的!
☆☆☆☆☆☆☆☆
小夫妻俩琢磨着分家的事,却不好自己直接提出来,他们结婚刚一个月,主动提分家面上不太好,尤其跟父母公婆也没有一点矛盾。于是暗暗地决定,也不是非得着急的事,等啥时候杨爸和杨妈妈再提起,顺水推舟答应就行了。
小夫妻正是最轻松舒坦的时候,新婚既然满了月,便也爱玩,不想闷在家里。冯荞是临时工,没有固定假期,杨边疆却有。因为农具厂“服务农民阶级”的性质,农民可没有星期天,于是厂里也没有固定星期天,杨边疆每隔十天可以申请轮休一次。
之前因为每天接冯荞上下班,他几乎没用过轮休,如今结了婚,在杨边疆想法里,媳妇儿划归他自主管辖了,去哪儿又不用通过长辈,索性就跟冯荞请一天假,按预定计划,拐了媳妇跑去县城玩一天。
冯荞还是第一次到县城,长这么大谁带她出远门呀,高兴得很。俩人按原计划,先跑去照相馆照了合影,当时都是黑白照片,小小的一寸、二寸。俩人就嘱咐照相馆给洗一张大的,结果当地照相馆最大也就能做五寸那种,还得隔好几天才能洗好。于是两人就定了五寸的,琢磨着回去弄个小相框放在抽屉桌上。
然后去逛了县城唯一的一幢大楼——三层楼的供销商场,三月末,天气转入初夏,也该换季啦,杨边疆又拉着媳妇去买新衣裳,商场里的成衣一排排挂在柜台里头,营业员举着个拿高处服装的木杆子面无表情。
尽管服装样式来回就那么几种,却比小镇裁缝做得工整,杨边疆挑了件牙白色小西装领的上衣,冯荞却嫌不耐脏,选了另一件清新的粉绿色小格子。
“给你买一件。”冯荞拉着他去看旁边的男装。杨边疆扫了两眼,摇头:“我衣裳够穿。我一个大男人,衣裳无非是白的蓝的,有的换就行了,再买也浪费。”
小夫妻大半天溜溜达达逛下来,也说不着到底哪里好玩,可就是玩得很高兴,俩人在一起,干啥都觉着有意思。商场里转悠一圈,又买了两包镇上供销社不常见的鸡蛋糕,找了商场不远的“红旗饭馆”吃午饭。
县城里的饭馆比镇上的大,菜式也多一些,就是服务员的脸一样板着。冯荞还在倒水喝呢,杨边疆也没问她,就自己点好了荤素两个菜,回锅肉,酸辣土豆丝,还要了青菜鸡蛋汤和白面馒头,都是冯荞喜欢吃的——他媳妇喜欢吃啥,他还不清楚吗,根本不用再问。
“那个照片,过几天还得再跑一趟来拿呀。”冯荞觉得真麻烦,跑一趟县城也不近呢。
“叫下星期来拿,到时候我抽点儿空过来就行了。相框我自己做一个,保证比他卖的还好看。”杨边疆得意。
等菜的工夫,他看着外头街道来往的行人和自行车,偶尔还会开过一辆军绿的吉普,也就是当地县城能看到的顶好的小汽车了。
忽然他笑眯眯凑近她:“媳妇儿,你在这儿等着,我去去就来。”
冯荞以为他要上厕所,就没再问,看着他走出饭馆,往街对面走去了。等了一会儿,菜都端上来了,居然还没回来。冯荞有些不放心,便站起来隔着玻璃窗向外张望。
她只顾张望杨边疆去的方向,饭馆里有人进来当然也不去留意,那人却一眼注意到她了,脚步一顿,竟然向她走了过来。
“冯荞?”
冯荞一回头,讶然看到一个许久不见的面孔,居然是孔志斌。冯荞不禁愣了一下,孔志斌看着她,脸上表情竟然有些激动的样子。冯荞不由得就想起孔志斌前段时间的经历,这人还真……挺倒霉的,看起来也有些落魄。
“冯荞……你在这儿干啥呢?”
孔志斌看着冯荞,她一身粉紫色上衣,灰色裤子,很清新亮眼的打扮。孔志斌不自觉地拽了下衣襟,把手里拎着的袋子悄悄放到身后。八壹中文網
“我在这儿等我男人呢。”冯荞说,“我们来吃饭,他刚出去一下,一会儿就回来。”
“哦,那什么……我也进来买饭,那……那你们吃。”孔志斌抬脚想走,脚步迈出去却又顿住了。
“冯荞,你……你过得好吗?”
“当然好啊。”冯荞看了他一眼,好笑,瞥见杨边疆从街对面大步走过来,冯荞目光追着他推门进来,脸上立刻绽开一个放松释然的笑容,迎了上去:“哥,你去哪儿了?咋才回来。”
“菜上来了?那你先吃呀。”杨边疆很自然地伸手推她回去坐下,眼角瞥见旁边的人,不禁也很意外,微微拧着眉头盯着孔志斌,目光里带着一丝不经意的轻蔑。
孔志斌神色尴尬,像是被人看破了什么龌龊心思似的,尴尬地硬扯出一丝笑脸,居然还冲他们点点头,匆匆转身走出去了。杨边疆拉开椅子坐下,问了一句:
“他干啥呢?”
“不知道。”冯荞摇头。莫名其妙,怎么在这儿遇上他了。
杨边疆认得这个人。就算原本不认识,因为当时退婚的事,他差点气得去收拾这个人,自然也搞清楚了。
他瞥了一眼孔志斌的背影,一脸嫌恶地问冯荞:“他没吓着你吧?”
“他怎么吓着我?我又不怕他。我跟他说,我男人这就来了。”冯荞笑。
“我男人”三个字让杨边疆顿时满意了,顺了毛似的咧嘴一笑,拿起筷子给她夹菜,又给她递馒头,一边不放心地嘱咐道:“这种人,他再敢靠近你你跟我说,弄不死他!”
冯荞喝了一口汤,问他:“哥,你刚才去哪儿啦?”
“回去跟你说。”杨边疆不自觉地摸了下鼻子,笑。
☆☆☆☆☆☆☆☆
小夫妻说说笑笑吃饭,外头的街边,孔志斌还在站着怔忪出神。
真没想到,会在这儿遇上她。
孔志斌不止一次想象着,也许哪天,他和冯荞会在村里不期而遇,也不知道她嫁人后是个什么情形。可他却一次也没在村里遇见过她。
孔志斌从劳改农场放回来之后,一直很少出门见人。没脸啊,落差太大了,想当初他拎着行囊,意满志得离开村子,原本是要去上海上大学,可是命运之神突然转了个身,他就在陈茉茉的亲口指认下成了流氓强.奸犯。
好在老天总算没有冤死他,让他侥幸洗脱罪名,逃脱了劳改犯的命运,可他这么久的努力拼搏也生生毁掉了,甚至还背了个坏名声,带上了洗不去的污点。尽管孔志斌不认为那污点是自己的错,可村里人看他的眼神却分明不一样了,轻蔑而又鄙夷。
这些日子,孔志斌一边把陈茉茉恨之入骨,一边控制不住地想,如果他当初没有鬼迷心窍去沾惹陈茉茉,如果他没有跟冯荞退婚,他现在会是什么情形?
如果的事情没有答案,孔志斌也就一直在悔恨痛苦之中走不出来。
痛苦死不了人,嘴巴却还要吃饭。被他这一年多的折腾,他不上工不挣钱,家里早就弄得精穷,他上大学走的时候,路费还是他爸妈东拼西凑来的,等他从劳改队放回来,家里便已经揭不开锅了。
孔志斌今天干啥来了?进城偷偷卖点儿东西。他拎着的袋子里装了几斤花生,他妈一直没舍得吃留下的,想卖掉换点儿零钱买盐买火。想他毕竟重生一回,他熟悉未来几十年的社会轨迹,孔志斌脑子里有一百种挣钱的方法……可是却只能望洋兴叹,要么时机不对,要么眼下没资本没条件。
至少要等到七九年初,国家才允许搞个体户。而现在他拎几斤花生进城来卖,还要偷偷摸摸做贼似的,躲着带红袖章的人悄悄去找黑市。
孔志斌也努力给自己鼓舞信心。不管怎样,总得先把日子过下去吧,如今他家里日常生活,主要靠着东借西借和两个出嫁的姐姐贴补。而今才开春,离生产队年底分粮食还早着呢,这青黄不接的日子总不能等着饿死。
孔志斌回想起上一世,他是怎么发家的?
没有高考,没有陈茉茉,也没有那么自信,家里拮据却也饿不着肚子。也是在这一年,他和冯荞结了婚,冯荞把家里打理得很好,根本不用他操心。他一直读书上学,身体单薄,干不惯农活发愁,冯荞跟他说,你读书识字的人,有文化,干点啥不行呀。
于是他也就不操心家里的事,琢磨着找一条出路。也是这一年年底,政策风向变了,冬天里他拎着篮子,尝试着到县城卖点儿炒花生之类的土产,冯荞亲手炒的五香花生挺好卖,一家人高兴得跟什么似的,终于挣钱了。
再后来,七九年,尝到甜头的他学着做点儿小生意,八零年包产到户,家里分到的几亩田交给冯荞,也不用他过问,他索性开始专工练摊,冯荞农忙种田农闲就帮着他摆摊,那年月生意好做啊,他挣到了钱,成为当地最早的一批个体户……
孔志斌如今回想起来,他上一世的路其实挺顺的。而现在,他又回到了当初命运的原点。
孔志斌站了好一会儿,看着冯荞从饭馆里推门出来,悠然晃荡着两只手,笑颜像这春三月的阳光一样明朗,男人手里拎着一堆东西跟在她身后,走到街上便把她拉到靠里侧,明显的呵护照顾,两人说说笑笑离开了。
莫名有些刺眼。他终究是走错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