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睡觉,杨边疆笑嘻嘻拿了个东西研究。一个透明的小包包,冯荞凑过去,很自觉地把头枕在他胳膊上,看了看没看明白。
“啥东西呀?”
“嗯,我白天拿的。”杨边疆看着她别有用意地笑,没回答问题,却绕了个圈子说,“你没注意县城里到处都贴着计划生育的大标语吗。”
冯荞:??什么跟什么呀?答非所问。
不光县城呀,城镇乡村到处可见,“一对夫妻一对孩,坚决不要老三来”,“一个不少,两个正好,三个不要”……七十年代的计生政策,基本还是挺温情的。
冯荞回想了一下,问号脸:这跟咱们有啥关系?
杨边疆只管笑,也没好意思把手里的小包跟媳妇细说。白天在县城看到商场有专设的避孕药具发放点,当时想拿来研究研究,可当时商场人来人往的,根本不好意思呀。中午吃饭的时候,索性又悄悄去看,趁着商场人少,打量着旁边没人呢,过去赶紧抓了一把就走。
没办法,年轻人脸面嫩,没羞没臊的厚脸皮也只在媳妇跟前敢用。杨边疆把那小包东西塞到枕头下面,专心搂着小媳妇聊天。
“媳妇儿,我琢磨着,要不咱们过两年再生小孩?”
“为啥呀?”冯荞纯好奇他有这想法。以前他也提到过一回,说在部队都是晚婚晚育,可在他们农村,还不都是早婚早育,家里老人总是巴望着早点儿抱孙子,巴不得儿媳妇一过门就怀上。
“你太小了,人小就傻呼呼的,长大一点才不会生个小傻子。”杨边疆调侃打趣的口吻。
于是冯荞一脚踢过去,他才稍稍收起玩笑说,“反正如今就这政策,早了晚了都是两个,咱们才结婚呢,又不着急,趁现在好好干工作,多挣点钱。”
“嗯,多攒点钱倒是真的。”冯荞点头。一个秉承“挣钱”,一个却心心念念“攒钱”,俩人倒也能商量到一块儿。
一转念,冯荞又红了脸,听人说结婚就会有小孩啊,于是期期艾艾问他:“那谁知道……现在是不是有了呢?”
“嗯,我也不知道,怀了就生呗。”杨边疆咧嘴一笑,抓住小媳妇往被窝里塞,“过来,我检查一下有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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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春耕大忙开始,冯荞和杨边疆下了班便尽早回家,主动帮着做饭喂猪,收拾家务。杨妈妈回来得早就会抢着干,还说他们年轻人上一天班也很累。有时回来得晚,小夫妻差不多已经把饭做好了,饭后杨妈妈也会揽下刷碗收拾的活儿。
冯荞觉着,自家婆婆是个实在人,真的挺不错。
结果这天下班回家,一进门就发现家里格外热闹,婆婆和大嫂吵起来了,兰江也在呢,正站在一旁气呼呼着急。
“……我不就是穷吗,我穷才被人欺负,让我自己婆婆瞧不起。你看看老二家,啥都有,啥都不缺,你再看看我那个家,三间空屋,啥都没有,买盐的钱都没有,你不管不问的,你不顾我们的死活。都是你亲儿子,你说你咋就那么偏心……”大嫂。
“……你整天眼红老二日子好,眼红他有工作拿工资,他当初当兵进西藏吃了多少苦,高原反应差点死在西藏,那你咋不说?各人日子各人过出来的,你嫁过来都是我花的钱,样样钱我也都花了,你问你男人拿几分?边疆结婚都是他自己出的钱,人家自己挣的钱我还不让人家花了?我怎么偏心了?老大怎么摊上你这么个不长进的媳妇。”
看着他妈和嫂子吵架,杨边疆脸色有些无奈,一转身,他家小媳妇已经开始行动了。冯荞走过去拉着婆婆坐下,给她倒了一碗水,随手又给大嫂递了个板凳。
“大嫂,你也坐下吧,一家人有啥话好好说,站在院子里这么吵多不好,邻居听见都笑话。”
“我咋地不好啦?他二婶,你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便宜都让你占了,你当然能装好儿媳。”
“大嫂,我这刚回到家,还不知道哪头逢集呢,也没招你惹你吧,你要是非得跟我吵,那你可把话说清楚了。有理你干脆去大门口,你使劲儿嚷嚷。”
大嫂噎住。冯荞也懒得理她了,索性把手里的板凳往地上一放,自己坐下来倒水喝。这一路回来,她还真有点儿渴了。
另一边,杨边疆安抚住抱着肚子的兰江,几句话问出了缘由,心里顿时好气又好笑。
因为啥呀?就因为半斤猪肉。
今天不是兰江回娘家来了吗,杨妈妈见闺女怀着孕呢,就想给她补补,跑去食品站割了一斤猪肉。回到家,切了一半,中午给兰江做了一盘她爱吃的猪肉炒蒜苗,剩下一半就先放在盘子里,琢磨着晚上剁馅儿,菜园里鲜嫩嫩的小青菜,包一顿猪肉青菜馅儿的荞面包子,一家人都够吃了。
结果大嫂听见兰江来了就过来溜达,说大豆这两天正馋肉呢,拿起那块肉就要走。杨妈妈拦着她不让拿,说你妹子来了才买点儿肉,老二小两口也没吃到呢,你就这么拿走了啊。结果大嫂一句话把婆婆惹生气了。
大嫂说,你家就是老地主,日子都肥的流油了,你买肉给老二两口子吃,给你闺女吃,吃剩下的都舍不得给亲孙子吃啊?
然后就吵起来了呗。大嫂强词夺理,杨妈妈更是生气,又提起上回大嫂拿白糖的事情,说你弟媳妇回门的礼物你都拿了就跑,你还要不要一点脸了?于是大嫂就蝎子蛰了似的,跳起来说婆婆欺负她穷,看她困难也不帮。
冯荞也总算听明白了前因后续,心里真真无语了。关键大嫂还一脸委屈,一边控诉公婆偏心,一边还哭哭啼啼抹起了眼泪。
冯荞:……这架叫她怎么劝?
事情其实挺简单。大哥大嫂结婚这几年日子的确拮据,大嫂婚后不久就怀孕、生孩子,跟婆婆关系也不太融洽,孩子让婆婆带还不放心,大豆出生后她整天光管带孩子,生产队上工也时常不去,大哥一个人挣工分养家,大嫂偶尔还要往娘家贴补点儿,这日子能宽裕吗。如今看着杨边疆和冯荞结婚,新房子新家具,小日子吃穿不愁,大嫂心里就不能平衡了呗。
似乎大嫂的理论,我穷,婆婆你就该多贴补我,老二日子比我过得好,那就是婆婆你偏心了。
就冯荞所知道的,当初分家,也是大嫂跟婆婆合不来自己要分的,公婆这几年也没少贴补大儿子一家,大嫂三天两头来要这要那,大豆吃穿几乎都是爷爷奶奶负担。原本还好,杨边疆自己挣钱自己花,也不计较这些,可冯荞如今一过门,有了对比,大嫂就觉得她吃大亏了,同样是杨家的儿媳妇,凭啥她比人穷呀。
三个女人一台戏,杨边疆看着家里四个女人,他妈,他大嫂,还有他妹妹也气得红了眼眶,再看看旁边一脸无奈好笑的亲亲媳妇儿,转身去把他大哥叫来了。
大哥同志,你媳妇儿,你自己弄回家去。
杨新疆比杨边疆大了足足四岁,比杨边疆略微矮一点,人物相貌看着也不差呀,往弟弟跟前一站,精气神却差了一截。少什么呢?嗯,少了一种男人顶天立地的担当和气概。
看着胡搅蛮缠的媳妇,觑着弟弟隐忍的脸色,杨新疆自己也觉得丢脸,上去踹了一脚,拽着哭哭啼啼的大嫂走了。
“你说我当初瞎了眼,怎么就让老大娶了这么个媳妇呀,烧不熟煮不烂的主儿。”婆婆唉声叹气。
冯荞给杨边疆使了个眼色,自己拉着兰江回西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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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江那肚子已经明显鼓起了,抱着个肚子也走不快,冯荞陪她慢慢走回西屋,掏出今天刚买的鸡蛋糕给她吃。
“二嫂,你说我大哥人物相貌也都挺好的,咋就偏偏娶了这么个大嫂呢,一点道理不讲,半点出息没有,我妈处处迁就她,没少贴补她,她还不知足,都快被她气死了。”
“以前也经常吵?”
“可不是吗,经常吵,动不动就埋怨我妈对她不好,弄得我大哥烦了,两口子又吵架,好像她日子过不好都怪公婆似的,不可理喻。”
冯荞心说,就你那个大哥,看那做派恐怕也没啥大出息头。于是问道:“那爸呢?”
“咱爸就是个甩手掌柜,还说婆媳关系他怎么掺和。”
“别生气了。”冯荞把鸡蛋糕的袋子打开,推到兰江面前,“你吃块鸡蛋糕吧,肚子里有小宝宝呢,气坏了身体。”
兰江拿了一块鸡蛋糕,慢慢吃起来,冯荞怕她噎着,转身给她倒了杯热水。
“你对象这回咋没陪你来?”
“他干活忙,把我送来就走了。”
兰江吃了两块鸡蛋糕,跟冯荞聊了一会儿大嫂的事情。冯荞才知道,大嫂跟大哥竟算得上“自由恋爱”呢,那一年上河工,在本镇的北村挖小水库,大嫂跟大哥一起干活认识了,俩人都有那么点意思,大哥回来就央求爸妈去说媒,媒人一去自然也就成了。
“当时大哥自己看中的,当初也只听说是本分人家,谁知道大嫂这人小心眼太多,爱占小便宜,啥事都斤斤计较。按说我妈对她就够好了,处处将就她,她却在外头跟人说,婆婆又不是亲妈,都是装的,哪有真心待儿媳妇好的?”
兰江满肚子抱怨,冯荞听她唠叨了半天,清官难断家务事,她作为妯娌,也不好随便评判——反正看今天大嫂这个态度,早就自觉把冯荞放在对立面了,她说啥恐怕都不对。
杨边疆跟杨妈妈说了一会儿话,过来看冯荞。小夫妻俩便忙着收拾做饭吃饭。兰江难得在娘家留宿一回,冯荞帮着安顿好,让她在隔壁准备的屋子住下,小两口自己才收拾上床。
本来今天去县城玩得挺开心的,却叫大嫂闹得家里气氛不好。俩人靠在床头聊起家事,杨边疆搂着媳妇忽然说:
“我刚才跟爸妈商量了,反正咱们结婚也满月了,趁着今天这事儿,不如趁早分家算了吧。”
“嗯,我赞成。咱们反正也不依赖家里,分家另过更利索。”冯荞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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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村分家,自有一套程序的。
隔天,杨爸请了本家二爷爷和四爷爷来,让这两位德高望重的老长辈主持分家,以示公允,连大儿子杨新疆也叫过来,一家人和和睦睦坐下商量分家的事。
本来他们分家,叫大哥过来只是做个见证,跟大嫂没啥关系的,也就不会叫她来,可大嫂生怕公婆分得偏心,硬是厚着脸皮,拉着大豆当幌子赖在屋里不走。大哥杨新疆撵了她一回,大嫂只当没听见。
再看大哥,该说他管不了媳妇呢,还是说他自己纵容的呢?大哥脸上带着几分别扭,看着杨爸和杨边疆的目光有些羞愧。
杨边疆则安慰了大哥一句,树大分枝,两兄弟老大分家另过了,老二早晚也是要分的,跟别的无关。
两位老长辈主持这家的分家倒也轻省,父子婆媳双方没有任何矛盾,不争不闹,啥事都好说。杨爸先主动说,六间房子,他们老夫妻俩住东头两间,剩下四间分给小夫妻。
杨妈妈插了句话:“这里头有个前情。老大当时结婚是三间屋,院墙厨房都给他弄好了的。边疆结婚住的那两间新屋,是他自己拿钱建起来的,我们等于才给他分了两间屋,可不是边疆多分了。分开家以后,他那边院墙和厨房,按理还是要我们给他建好。”
二爷爷于是就问杨边疆有没有意见,杨边疆摇头一笑。
分完房子,惯例是要分地。当时大集体所有制,归个人的土地只有菜园和自留田。这次是婆媳俩商量好的,自留田杨边疆说不要了,他们眼下没时间种。菜园地冯荞要了一半,他们小两口也要种菜吃呀。
接下来,分粮食,家里四口人,正好把粮食分给小夫妻一半,连地瓜干、杂粮啥的杨妈妈也都给分了。家具没得分,冯荞屋里都是她自己的嫁妆,公婆屋里都是他们用惯了的老家具,啥都不用分了。杨爸和杨妈妈主动给了他们一口装粮食的大瓦缸,原本就放在中间两间屋里的。还有一口水缸,坛子罐子也都分了两个,按风俗帮他们买了锅碗瓢盆,保证小夫妻分家之后能正常开伙做饭。
整个过程中,父子(婆媳)没一句争执计较,有些东西甚至相互推让。分完了之后,二爷爷和四爷爷接过杨边疆敬上的香烟,乐呵呵地笑着说:“要是家家都像你们这样,做父母的替儿女安顿着想,儿女能敬着父母不争不靠,自己立的起来,家里还能有啥矛盾呀,家和万事兴。”
“那还有钱没分呢。他二叔二婶手里一准还有钱。”大嫂别扭着脸嘀咕一句。
杨边疆没搭理她,反倒笑笑看了大哥一眼,问道:“大哥,你说呢?”
大哥红着脸,起身用脚踢了大嫂屁股一下,骂道:“爸妈跟边疆分家,自有长辈做主,你个女人家赖在这儿干啥?赶紧滚回去。”
“大哥你这是干啥。”杨边疆仍旧笑容可掬,“都是一家人,大嫂有啥话当然该说。”
“新疆,你也坐下!”杨爸敲敲桌子开口道,“你们兄弟俩都在,当着你二爷爷和四爷爷的面,我把话说在这儿,这家里有没有钱,有多少钱,都跟你这当老大的没关系,你早就分家另过了。我和你妈还没老,一时半会也不用你们兄弟俩养老。我已经给你们兄弟娶妻成家了,往后你们兄弟俩自己靠自己,也别光想着靠爹妈靠旁人,人总得自己立起来。兄弟不和外人欺,你弟是这么说的,你这当哥的也该懂。”
“爸,我知道。”大哥低头答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