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荞接到杨边疆电话,说中午要带几个朋友来家里喝酒,叫她准备一下。
冯荞当时心里就想,这个朋友肯定是自家男人极为看重的,也不知到底是谁,她甚至都有些好奇了。
要知道,杨边疆几乎没有过带朋友回家里来喝酒吃饭。他知道媳妇爱干净,也爱清静,不大愿意接触不熟悉的男的,尤其不喜欢一帮子大老爷们在家里喝酒吹牛皮,弄得家里很麻烦。
他平日的朋友,生意场上的也好,生活中的也好,哪怕是老家来走动的堂兄弟们,也都是直接带去饭店。能被他带到家里来喝酒聊天的,就都是冯荞熟悉的,数来数去也就冯东冯亮,李师哥或者小武他们几个了。
冯荞一边跟家里的保姆刘嫂子说,准备一桌像样的酒菜,一边就八卦好奇了一下,可电话那头杨边疆却跟媳妇玩起了神秘,笑嘻嘻地说,回去介绍你认识。
刘嫂子在厨房忙着备菜,冯荞抱着八个月的大肚子,溜达进去看了一下。做菜也是会有瘾的,冯荞终究没忍住,让刘嫂子帮她准备材料,亲手炖了一个花鲢鱼头。
鱼头还在锅里咕嘟咕嘟呢,杨边疆回来了,冯荞抱着个肚子也走不快,慢慢悠悠走出厨房,便看到杨边疆带着三个人进来。
“冯荞,你看看,这是我当兵时候的老班长,一个锅里搅了好几年勺子,那时候内务搞不好,还被他踢过屁股呢。还有这两个,也算是同一个部队的战友。”杨边疆心情十分好,拉着冯荞给她介绍,完了又回头跟老班长介绍,“老班长,这是我媳妇儿冯荞。”
怪不得呢,原来是老战友重逢啊,冯荞忙笑着跟老班长他们打招呼,又请他们屋里坐,自己去给他们泡茶。
“放下放下,你一边去坐老实点儿。”杨边疆见不得媳妇挺着个大肚子忙碌,便接手了媳妇的茶壶,自己给老班长他们倒茶。
“你小子,艳福不浅啊,娶了个这么漂亮的媳妇。”老班长当着冯荞的面,便跟杨边疆开起了玩笑。
冯荞正有些不好意思,杨边疆就笑着接了一句:“那是!我媳妇儿又漂亮人又好,还比我小了五岁呢。”
冯荞:……
请问这是哪里来的二傻?
刘嫂子一样样端上菜来,杨边疆便招呼客人入座,开了瓶好酒,说说笑笑地推杯换盏。
冯荞不喝酒,刚喝了滋补的汤也没饿着,便在一旁坐着陪同,只听着他们说笑忆旧,也不多话。
很快冯荞就听了个大概,老班长当然是杨边疆当兵时的班长,在雪域高原那样的地方,铁血军营,一帮男人战友情谊真的不能以常理而论,或许比亲兄弟还多了一份爽直真挚。
另外两个年轻些的,跟杨边疆只是同一个部队,汽车连的,原本不认识,不是同期的兵,可战友见面三分亲,被老班长一起带来的。
八五大裁军后,像工程兵这样的后勤部队裁军幅度最大,三人是一起被安置到邻市运输公司的,原本跑货车,现在一起下了岗。
提起下岗,老班长还是恨恨不已。
“说让你下岗就下岗,砸你饭碗,卸磨杀驴呀,光我们同一个部队的,一起安置来的就有十几号人,一句话全下岗了,上有老下有小的,没了工作,拿什么生活?”
老班长愤恨地指着同来的一个人说,“他,小梁,家里孩子小,媳妇也下了岗,眼看着吃不上饭了。就说我自己吧,两个孩子大的读大学,小的才读初中,小的那个身体还不好,光有病,我媳妇又没工作,帮人打点儿零工,眼看着开学学费都交不上了……”
像老班长这样的年纪,在当时那样的下岗大潮中,找一份合适的工作谈何容易,他们也没有一技之长,不是生活逼急了,也不至于大老远跑到这儿来找工作。
同来的小梁和小李是来应聘司机的,杨边疆厂里要招收几个送货的司机,之前也是听人说这边招工,招的还不少,尤其工资福利都过得去,便赶紧来了,总算如愿应聘上了。
老班长跟他们一起来的,本来在运输公司是干调度的,他没有驾照,没有一技之长,聘不上司机,于是一咬牙,说总得先挣点钱吃饭吧,便报了厂里的搬运工,打算先干着,先给孩子挣个学费和吃饭钱,骑驴找马,慢慢再想法子吧。
“可你们厂里,搬运工也是要三十五岁以下的,嫌我老啦。”老班长摇头叹气,“我这要不是碰上边疆,干个搬运工都没人要。”
“老班长,你就别老揪着这个茬不放了。”杨边疆笑着安慰老班长,“你这年龄也不算大,老当益壮呢。”
“四十好几了,没有一技之长,工作找不到,我又不是做个小生意小买卖的料。”老班长摇头唏嘘,“真没想到大半辈子了,混到这份上。”
“放心吧,啥叫战友?”杨边疆忙说,“老班长,我怎么也不能让你给我干搬运工啊,放心,有你用武的地方。”
“别。我真觉着搬运工也挺好,长久让你照顾也不是个事儿,不是对你,是我自己心里就不得劲。你说我在部队筑桥修路那么多年,后来到运输公司干调度,也都是混日子,我这个年龄,又没啥技术,我知道自己能干啥,你让我干别的我还真不一定能给你干好。我不是对你,我不想让你养着我当废人,我干力所能及的事情。”
“老班长,你咋跟我说这个!”杨边疆埋怨责怪,“咱俩是谁呀,一起在藏北爬雪原,一起在藏南打野狼的交情,你说这个也不怕我心酸。”
“心酸。”老班长说,“你能照顾我,你能照顾多少人呀,现在那城里下岗工人成千上万。不说别的,就说我们那个运输公司,资不抵债,说倒闭就倒闭,我们当初一起军转安置来了十几号人,干司机的多,一下子全他娘的没着落了。”
老班长想了想,一拍大腿:“对了,里头还有个你应该认识的,跟你一年的兵,咱们团部汽车连的那个邢大勇,娃娃脸的那个,这会子怕也在四处奔走找工作呢。”
“嗯,我记得这个人。”杨边疆点头。他心里也着急,战友兄弟,个顶个都是好汉,能帮都想帮一把,可他毕竟是个木器加工厂,自家厂里用的,又不是专门的运输队,哪用得了那么多司机呀。
“老班长,你也别太担心,我早就觉着,现在这个经济转型,国企改革,下岗潮早晚避免不了。你看看我,我八零年就自己从集体工厂辞职了,当时多少人骂我傻蛋,骂我作,可我现在不也混得好好的?要是继续呆在农具厂,早就倒闭了。”杨边疆顿了顿,感慨地总结了一下,“无非就是换个体制,换个工作,改变一下铁饭碗的想法,我看也没啥好担心的,照样混个出路。”
冯荞坐在一旁听着,心说自家男人那个性子,听见老部队的战友下岗,怕是恨不得全招进自己厂里,可说实话,厂里哪用得了这么多司机呀。
干技术工?这些人的年龄和经历,还真不如那些新招收的年轻工人,培训一段时间就能上手。
心里琢磨着,冯荞慢悠悠开口了。
“哥,你说……咱厂里养着好几个司机,还要养车,其实也不划算,送货也不好平均,遇上忙的时候一下子还不够用,闲的时候吧又闲闲没事干。我琢磨着,咱能不能另想个招儿,把厂里的车队独立出来,再多招几个人,顺便还能揽点别的活儿……”
老班长他们三个刚一听冯荞开口,当时就微微一愣,脸色顿时有些微妙,不用说也是误会了,寻思着人家小媳妇是嫌弃他们打秋风,不想让杨边疆收留照顾他们呢。
冯荞只顾自己想事情,也没多注意,一边心里想着,一边慢悠悠说了下去。
等老班长他们听她说了后半句,恍然明白人家不是这么个意思,却一下子没搞明白,她这是打算干啥呀。
两口子的默契,杨边疆却是一下子明白过来,忙追问:“媳妇儿,你说你说,赶紧说,你是不是又想到啥好点子了?”
别的不敢说,自家小媳妇杨边疆太熟悉了,她对挣钱的事儿总是很钻,很敏感,一门心思挣钱,偏她琢磨的还真能挣钱。
他甚至跟媳妇开玩笑,说她可能就是天生的有钱命,命里带财,当初他办带锯房,办工具厂,可都是媳妇先起的念头,两口子一拍即合,才有了今天偌大的工厂。
有时候杨边疆想想,他这样小富即安的性子,要不是媳妇,他现在指不定还是个乡村小木匠呢。
冯荞被杨边疆那两眼放光的急切样子一扰,顿了顿,却忽然笑了说:“你看你,我刚想起个念头,叫你这么一催,还把我催得想不起来了。”
“不是,哎呀媳妇儿你别忘呀,你刚才说把厂里的车队独立出来,再多招几个人,顺便还能揽点别的活儿。”
杨边疆被冯荞这么一提,灵光的脑子也迅速开动起来了。“我之前也琢磨自己厂里养运输车队不划算,还想过外包呢,可国营的运输公司架子大,干活还拖拖拉拉,就没成。你说咱要是自己成立个货运公司……”
“嗯,哥,我好像就是这么想的……”冯荞笑起来,“把车队独立出来,扩大队伍成立个公司,不光能兼顾自家厂里的进料送货,还能赚别人的钱。你这几年天南地北的客户,人脉资源也都有,谁还不用运货呀。”
“对对,真是个好事儿!”杨边疆兴奋地握拳击掌。
小两口谈得兴奋不已,旁边老班长他们却听得云遮雾罩,老班长插言问道:“你俩这是说什么呢?”
“说我们干脆成立个自己的货运公司。”杨边疆笑,“这样一来,咱们那些下岗的战友都召集来,个顶个都是好样的,咱们一起甩开膀子干,他们工作生活就都解决了,咱们还能挣钱呢。”
“哪有那么容易。”老班长立刻正色反对,“边疆啊,你这人我是知道的,太重情太仗义。我知道你一心想帮大家,可是你看看,那么大的国营运输公司它都照样倒闭,资不抵债,眼睁睁就完蛋了,你还要弄个货运公司出来?你可不能为了帮战友,再把你自己的厂子拖垮了。”
“嗐,老班长,我有那么笨吗。”杨边疆笑,“不挣钱赔本的买卖我当然不会做。国营运输公司倒闭那是体制的问题,现在这形势,运输这一行它本身没有问题,肯定能干。”
老班长还是不太赞成的样子,狐疑地看看同来的小梁和小陈,开货运公司可不是一个两个钱啊,投资肯定很大,那都是大把大把的票子。
比如他们自己,也知道私人跑运输能挣一点钱,可势单力薄不说,哪来那么多钱买大货车啊,一个不测,可就全赔进去了。
老班长真担心这小夫妻俩一个脑子发热,再把好容易挣下的这一份家业贴进去。
“嗐,老班长,你就别担心了,我觉得能行。不是我太自信啊,我跟我媳妇要是都看准的事儿,一准能行。”杨边疆笑着跟老班长打包票。
他说完一转脸,又忙着跟媳妇讨论起来。
“或者我忽然想,我们干脆收购那个破产的国营运输公司,借它的壳子来得更快。”杨边疆挥挥拳头,“收购那么大的国营公司,想想就带劲儿!”
“这倒是个好路子。”冯荞一琢磨,行。
她一个孕妇,整天闲闲地呆在家里,除了吃吃喝喝,散步浇花,她就看看电视,听听广播,所以别看她文化不高,可对当前的形势还是有了解的,眼下广播电视里整天喊国企改革,客运线路都允许私人承包了,像运输公司这种资不抵债的,走的是货运,政府养不起了,允许私人收购转私营。
用杨边疆的话说,想想就带劲儿。
老班长还在抱着质疑的态度,同来的小李则多少琢磨过味儿来了,挺激动的,笑着说:“要是这样,我回去就跟那些战友说,一起下岗十几号人,一多半都是干司机的,技术绝对过硬,这阵子大家就跟那没头的苍蝇似的,东一头西一头,年龄也都不小了,工作不好找,可都走投无路呢。”
“对对,你明天就联系大家,大家合起火,一起创办咱们自己的货运公司。咱就先定个章程,咱们重点招收下岗的退伍军人,尤其咱们工程兵老部队的,只要本人没啥问题,来一个要一个。”杨边疆想了想,重点强调,“不光司机,只要是咱老部队的,来了我都要。”
冯荞点头:“嗯,这些人能吃苦,有干劲,下了岗一准更珍惜工作,肯定能干好。”
“不光这样。不干司机的可以让他们跟车押运。”杨边疆得意地冲着媳妇笑,“这些人,当兵那么多年可不是白当的,尤其咱们那些进藏的兵,在那个野狼成群的环境里磨练出来,一个个就跟那狼崽子似的,你让他们押车,一个人能顶好几个。”
就这么着,老班长脑子还一直没跟上呢,便眼睁睁看着人家小两口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杨边疆的新厂区刚建起来,手头上的资金可全投进去了呢,于是就跟媳妇说,真要开货运公司,他手里可没多少钱了。
“媳妇儿,我琢磨着,把咱新厂区抵押贷款,先把前期资金解决了。”
“嗯,我看行。”冯荞说,“哥,厂里的事我也不懂,开货运公司我更是帮不上忙,你决定就好了。”
“他拿厂子抵押贷款你也同意?”老班长皱眉,有点难以置信地看着冯荞。
“抵押贷款怕啥呀,他贷款是干正事儿,他又不拿去吃喝嫖赌。”冯荞摸着肚子,吃着切成片的哈密瓜,笑得云淡风轻。
几个老战友把酒叙旧,整整喝了一下午。
老班长临走的时候,杨边疆给冯荞使了个眼色,冯荞便起身出去,很快转身回来,把一个信封递给杨边疆,杨边疆便抓起来便塞进老班长口袋里。
“老班长,这点钱你拿去,先给俩侄子把开学的学费交了。”
“这怎么行……”老班长本能地就要拒绝,杨边疆则一拍他肩膀说:“先借给你的,等咱们货运公司开起来,我扣你工资还上。”
杨边疆喝了酒,便叫了厂里一个司机开车送他们回去。冯荞跟在杨边疆身后,送老班长他们出门上车走了。
她抱着肚子慢悠悠走回来,心说以杨边疆办事的速度,估计等他们的货运公司开张,大概能赶上自家的土豆还是樱桃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