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意羡自那日去见梁景尧后,便经常出入六皇子的府邸。
她知道如今正是男人消沉的时候,她从前在那么多个失意的时刻抚慰了他,这一次她也想亲自鼓励他站起来。
她原是没抱着什么念头的,只是想着尽自己的一点力量,能够让他重振旗鼓,恢复从前的精气神。
可久而久之,心底突然又冒出了些不合时宜的想法,偶尔她看着男人的样子,也会想,当年皇后不同意他们在一起,只因为皇后希望他能够继承大统,他的婚事需要用来政治联姻,娶一个家族势力能对他有助力的女子。
可如今他的腿废了,也几乎再没了继承大统的可能,他从前娶的妻子也已经过世,身边再也没有了旁的女子。
那是不是,代表着,他们之间还有机会……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沈意羡就被自己吓了一跳,她一再劝说自己不要再抱有希望,可还是忍不住心怀有一丝庆幸……
一直到那日,她在皇子府遇到皇后。
沈意羡在府上花了好几日研究出了梁景尧最爱的玫瑰酥饼,做了一食盒给他送去。
在皇子府,她正要将食盒打开的时候,突然听见外头传报皇后娘娘驾到的声音。
她心中一怵,双手在那刹那打了颤,食盒差点掉在地上。
被一群宫人簇拥的皇后衣着华贵明艳地走进来,看见沈意羡的身影一时有些发愣。
随后她扬起了客气疏离的笑脸,挑眉道:“意羡回来了啊。”
沈意羡一面对这个女人就心慌颤抖,连忙起身站到了一边,给皇后行礼低头道:“参见皇后娘娘。”
“你这孩子这么客气做什么。”皇后虽这么说,却没让她起身,又问道:“什么时候回来的?”
“前些日子。”
“是因为景尧吗?”
皇后问得好生直白,沈意羡心下一惊,连忙否认:“不是,是因为我兄长回京了。”
“哦……”皇后目光变得若有所思,这会儿才叫她起身,又笑着道:“倒是巧了,我那侄女不久前嫁到你们家,给你做了嫂嫂。”
她说着回头望一眼梁景尧,笑了笑道:“从前咱们两家没有的缘分,这下子倒是补上了。”
沈意羡没敢回话。
皇后坐在桌前,目光触及那十色方漆木的食盒,目光有些讶然:“意羡也送了吃的过来啊?”
沈意羡听她提起,连忙抬头解释道:“做了些殿下爱吃的玫瑰酥饼。”
皇后用戴着水钻的手指轻轻揭开食盒瞧了一眼,却是将它拨到了一边,道:“这酥饼好是好,只是景尧还未病愈,如何吃得这油腻难克化的东西?”
她说着招呼了下身后的宫女,道:“将本宫带的碧粳粥呈上来。”
宫女依言呈上清粥,皇后用水晶汤匙在玉碟中搅拌了片刻,才递给梁景尧,告诫道:“你如今身体还在恢复中,千万记得要用些简单清淡的东西,可不能贪嘴,旁人给什么便吃什么。”
沈意羡头低得更深,声音愈发微小:“是意羡考虑不周了。”
梁景尧见状说话道:“母后,是我想吃玫瑰酥饼,才让意羡给我做的。”
皇后斜睨他一眼:“你想吃就让人家姑娘给你做啊,府里没有厨子了吗?”
梁景尧尝着粥,突然惊叹道:“母后,这碧粳粥的味道好熟悉,是不是御膳房的李大厨做的?”
皇后唇角一弯:“自然,母后知道你喜欢李大厨做的膳食,一早便吩咐了让人给你做的。”
……
看着面前母慈子孝的场面,沈意羡愈发觉得自己落在一边的孤单可笑。
她咽了咽干涩的喉咙,半晌拾起了自己的食盒,小声道:“那意羡就不打扰娘娘和殿下了……”
她看皇后没有回头,正要悄声告退,却听见皇后阻止的声音:“等等——意羡,你先到外头候着本宫。”
沈意羡动作一滞,随后垂首:“是。”
好在没有让她等多久,片刻后皇后就从屋里出来了。
皇后在刺目的阳光下打量着她:“意羡来这府上许多回了吧?”
沈意羡轻轻摇头:“没有,只是偶尔来探望殿下而已。”
“那必然还没有参观过这府院吧。”皇后突然道:“意羡,本宫带你参观一下景尧的府邸可好?”
沈意羡抬眸看了眼皇后的面色,虽不明白皇后的意思,却还是点了点头,道一声“好”。
她紧紧跟随在皇后身后,可皇后虽说要带她参观,却没有四下闲逛,而是领着她径直到了荒凉僻静的西苑。
两株魁梧的槐树后面,是府上的祠堂,沈意羡一瞧见,神色就变了。
皇后却面不改色地领了她进去,祠堂倒是不大,忽闪的烛火下只映着一个牌位,上头刻着——“六皇子妃,云阳侯嫡长女陈氏”。
“意羡,当年你走得急,还未见过景尧的妻子吧。”皇后指着那牌位道:“如今见了,还不快见个礼?”
沈意羡闻言,讶然睁眸望着皇后,似是不敢相信她的话。
“怎么,敢登门入府,却不敢见皇子妃?”皇后盯着她,目光变得严厉。
如一盆寒冬的冰雹浇下来,沈意羡的身体僵硬成一片,面色涨红成一片,她的眼神落在上头的牌位上,紧紧地盯着那个名字,久久不能动弹。
皇后仍是紧盯着她,不发一言。
半晌,像是极尽屈辱般,她抬起僵硬的双手,机械地握在一起,缓缓移动到腰侧,小心地对着上头的牌位行了个礼。
“这才对嘛。”皇后看见她的动作,满意地笑了起来。
沈意羡的大脑轰然塌成一片,已经不能思考了,她僵硬地站在祠堂中央,神色木然空洞。
半晌,她听到皇后冰冷的声音:“沈姑娘,你记着,陈氏永远是景尧的妻子,皇家的六皇子妃。”
“哪怕她死了,你进门,你也只能在她面前伏小做低。”
……
沈意羡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皇子府的。
想到她之前心中还抱有一丝仅有的期望,她不禁觉得自己像是被人当场扇了巴掌,从未有过的狼狈难堪。
只觉得自己可笑。
夜半三更,沈府的山月居里,沐禾凝躺在床上睡得安稳。
梦里迷迷蒙蒙,似乎听到有水流稀里哗啦的声音,她翻了个身,忽然发现屋里燃着灯。
神色渐渐清明,她揉揉困倦的眼睛,忍不住掀开被子下床。
声音似乎是从净室传来的。
瞥了眼空荡荡的床头,沐禾凝疑惑,难道是沈叙怀回来了?
她趿着鞋子下床,往净室的方向走,鼻尖却闻到了一丝异样的味道。
似乎是血腥味。
沐禾凝心中一紧,走到净室推门,果然看见男人只穿着素色的里衣,坐在里头清洗着什么。
只是脱落在地上的外衣,却染着些刺眼的鲜红。沐禾凝瞳孔一紧,忙道:“你受伤了?”
沈叙怀见她进来神色有些慌,他身形朝里移动了几分,背过身道:“禾凝,我在沐浴,你先出去。”
沐浴什么?他明明穿着衣裳!
沐禾凝不由分说踏步上去,急道:“你伤哪了?让我看看!”
被迫转过来的沈叙怀赤着一条臂膀,那只胳膊的上端,一道纵横的刀口乍然裂开,汩汩鲜血止不住流。
沈叙怀刚刚清洗了伤口,这会儿正要往上上药。他看着小姑娘一脸担忧的神色,忙道:“无碍,一点小伤而已,上药包扎一下就好了。”
“你胡说!”沐禾凝扯过了他受伤的胳膊,盯着伤口眉头皱紧:“这么深的伤,还在流血。”
“真的只是一点伤而已。”沈叙怀无奈道:“我从前在战场上受过的伤比这严重多了,都没事。”
“可你现在又不在战场……”小丫头的声音隐约有些哽咽,抬眸问道:“宫里出事了?”
沈叙怀顿了一下,“没有。”
他倒希望是宫里出了安危,那他这伤受得也值些。
实际上是今天那御林军的右统领突然说想和他切磋一下功力,沈叙怀自然不愿意,可谁知那右统领去游说了皇帝,皇帝便直言让他指导一番右统领的武功。
无奈之下,沈叙怀也只好和那右统领对上一局。可原本说是切磋,却不知为何这右统领招招致命,出手狠辣,他又要避着对方的攻势,又恐伤了对方,两相之下,不小心便受了一击。
沐禾凝忍着心疼给他上了药,又小心翼翼帮他将伤口包扎了起来,眼眶微红。
她犹豫了下,又提起那个话题:“王爷……这差事我们还是不干了吧?”
本就弄得又忙又累,这下子还受了伤,太不值当了些。
她眼下也不想去思考什么男人家的事业了,只希望他平平安安的就好。
沈叙怀有些无奈,放低了嗓音语重心长道:“禾凝,我是武将,受伤是在所难免的,甚至有可能……还会送命。”
听到后一句话,沐禾凝情绪更是激动,她摇头道:“那我不要你再当武将了,这劳什子王爷也不要再当了,你去见皇上,就说年纪大了要告老还乡,我们离开京城也行的……”
沈叙怀神色微滞,他何尝想担这御林军的差事,可那日皇帝以她为要挟,他如何能不应下?
如此,他只能劝慰她:“禾凝,你冷静些,我们都是在京城长大的,家乡都在京城,还乡要还到哪去?”
沐禾凝扁了扁嘴,坐在一旁,拖长了嗓音道:“我不管,反正我不能再看你受伤了,你去跟皇上辞官嘛。”
沈叙怀这下没有再说话了,也没同意,也没拒绝。
沐禾凝死死地盯着男人沉默的面孔,心中下了决断。
他若不去,那就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