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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息吹来,但容云只听见阵阵嗡鸣。霍临风说罢松开他,表情不咸不淡,敛着眉目,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
他张口欲问,想想又止住,此刻问也是白问。
不能问,但能猜。两人朝沉璧殿走去,容云心暗忖,莫非是骂他?或是夸赞?他忽略掉耳痛麻,忘记踩那影子,一直琢磨到大殿门口。
他们是最晚归来的,其余几人正在桌旁用早饭。奔波一夜饿得很,霍临风率先座,然后为容云拽开凳子,谁料,那小聋子竟绕过他奔向段怀恪。
“大哥!”容云叫道。
这一嗓子又猛又亮,呛了两个喝粥的,噎住一个吃饼的,刁玉良险些把鸡腿塞鼻孔里。段怀恪也吓一跳,问:“何事?”
容云指指耳朵,比划“六”字手势。段怀恪懂了,起身进内堂取药箱,一排银针,要为容云施针止痛。
众人边吃边看,只见容云正襟危坐,段怀恪在他头颈处扎下几针。时而痛呼,时而闪躲,更甚者,仰脸求段怀恪轻些。
霍临风目不转睛地盯着,粥放凉,饼放硬,始终没顾上吃。倏地,容云朝他望来,那眼神藏着倨傲,掺着狡黠,像极了上房揭瓦的顽童。
这是怪他隐瞒所说话语,**裸的报复,明晃晃的挑衅。
他避开去瞧段怀恪,这位大宫主温柔耐心,瞧着煞是烦人。
施完针,痛意被压住,容云安心吃饭。他端碗喝粥,隔着杯盘瞥一眼对面那人,再一觑,想吃对方面前的酱瓜。霍临风妒归妒,拿小碟夹了几根,很有眼色地递来。
掌托碟底,容云接过时碰到对方的手背,桌旁一圈人,仿佛暗度陈仓。他再不敢折腾,埋首吃饭,期间一点点恢复听觉。
用过饭,大家商量擒贼之事,各大弟子汇报所在区域的动静。刁玉良说:“我在城南晃见一黑影,离得远没追上,大概在寅时。”
耳嗡鸣渐渐褪去,容云道:“昨夜我潜在城心,用六路梵音探得城北异动,但实为对方声东击西,再探便听见老四说的情况。”
刁玉良问:“倘若二哥从城心前往城北,那采花贼同时从城北前往城南,岂不是比二哥还快?”他摇摇头,“八方游天下第一,不可能嘛。”
众人皆疑,容云说:“因此我猜测,或许采花贼不止一人。”
这下众人皆惊,江湖上采花大盗向来独行,从没听过搭伙的。正讨论着,一弟子冲入殿,抱拳禀报:“宫主,渡口第三户,刘家的女儿遭难了。”
容云一猛子站起身:“几时的事?”
弟子回答:“半个时辰内,身子还未凉透。”
天亮人散,家家户户放松警惕……容云立刻吩咐:“杜仲,去安排弟子巡值,快去!”
霍临风却未动:“宫主,弟子也是人,需要休息。”若不分昼夜地巡值,不出三天,众弟子一定疲惫不堪。他道:“我提议在城搭建临时聚集点,让城少女汇聚一处避难,方便集保护。”
这主意甚好,大家俱无异议,立即着手去办。
趁乱,霍临风不动声色地挪到容云身旁,抬手抚上对方后背。容云扭脸看他,焦虑神色有一丝缓解。
他悄声说:“别急,总会有办法的。”
不知是手掌太热,还是声音太沉,容云的不安被一点点安抚。他趋于冷静,分析道:“避难所也是治标不治本,采花贼憋一阵子没什么,可姑娘们无法永远躲着。”
何况,万一采花贼去别处作恶,岂不是更难抓?
霍临风说:“我在濯沙岛时常猎野味,设陷阱,于陷阱旁撒上诱饵,便不必管了。”
容云一点即通:“你是说,诱惑采花贼主动现身,然后擒之?”他眼眸晶亮,转念又瞬间熄灭,“可是人与动物不同,动物给奶就是娘,人呢……”
这踌躇样子搅乱霍临风的心头静水,于是暗骂,这厮当真是纯情懵懂。他离近些,低声道:“还用想吗?投其所好。”
容云竟白眼一翻,他当然晓得投其所好,可采花贼好的是“色”,谁家女儿能冒那个险。争论无休时,一辆马车驶入不凡宫,遥遥停在邈苍台下。
他望去,马夫是朝暮楼的小厮。
素手撩帘儿,一截子鹅黄轻纱飘出,绣鞋踩凳,襦裙曳地。容端雨走下马车,无环佩叮当,如云鬓发间只簪一朵茉莉花。抬首,未施粉黛的面容有点苍白,那副愁态却更加动人。
容云迈出门槛:“姐姐,你怎的来了?”跑去迎接,揽住对方返回殿。
容端雨一声嗟叹,见顶事的人都在,说道:“人心惶惶,朝暮楼难得冷清,我过来瞧瞧有何办法。”
片刻支吾,容云转述霍临风的提议。
段怀恪点点头,化被动为主动,似乎可行。刁玉良摩拳擦掌,仿佛采花贼已近在眼前。“听着是条良策,可是难办。”容云浇盆冷水,“家家户户惶恐,谁肯让女儿冒险?再说,也无人信得过不凡宫。”
殿陷入沉寂,忽地,容端雨说:“我来如何?”
朝暮楼的花魁,西乾岭一等一的美人,更信得过不凡宫。甫一问出,容云惊道:“不行!我不允许!”他气恼地瞪着容端雨,“想都别想!”
血浓于水的亲缘姐弟,自然不肯,众人也不愿容端雨冒险。一阵安静后,容端雨踱至容云身旁,轻拍肩上细尘,捏帕擦擦那脸,又捋一把脑后的马尾。
这一通怜猫爱狗似的安慰,叫容云舒服些,却仍不松口。
容端雨说:“你们高手众多,怕甚?”她看向霍临风,趋近两步,“主意是你提出的,想必心有万全之策罢?”
霍临风的确有,若要吸引采花贼,必先引其注意。他曾在塞北见过,小春台的姑娘抛绣球引客,回回热闹得水泄不通。如按此计,提前在朝暮楼设下埋伏,待夜深采花贼出现,一举拿下。
说罢,他看众人反应,颔首的,思索的,独独那二宫主眼里飞针。这是怨他呢,恨不得蹬他捶他,幸好在沉璧殿,倘若在无名居,恐怕要毁灯撒气。
容云冷哼道:“皆知花魁是我姐姐,傻子才计。”
霍临风说:“有句话叫‘富贵险求’,美色亦然。”说罢一顿,提出心底猜测,“也许正因花魁是宫主胞姐,采花贼一定会现身。”
江湖之大,那贼人为何单单陷害容云?两年前在霄阳城也就罢了,如今潜入西乾岭,明摆着是挑衅。
众人商议许久,纷纷赞成霍临风的法子。容云孤立无援,议完散去,第一个离开了沉璧殿。霍临风抬脚欲追,当着人家胞姐只好忍住,扮作君子。
容端雨笑道:“定是回去嚼蜜食了,从小生气就这般。”
霍临风一听,蜜食坏牙,打算再送些梨干过去。迈出沉璧殿,容端雨和他同行,行至小街人变少了,对方开口:“曾在朝暮楼豪掷四千两的公子哥,怎会来不凡宫做弟子?”
这柔声质问实在突然,霍临风掩盖心虚,平静答道:“江湖快意,昔日豪掷千金,今日忠心效命,也许明日便还乡归田。没有为何,全凭高兴。”
容端雨说:“你很潇洒。”她望着远处,隐约能望见无名居的轮廓,“你对我弟弟有救命之恩,我很感激。”
霍临风趁势道:“那请姑娘不要把当晚之事告诉宫主,宫主若知我让他胞姐登台献唱,得拔剑砍了我罢。”
容端雨掩面低笑,颔首答应,而后朝前去了。
走到无名居,门口卧一只山猫,竟用绳拴在门上,院一地碎石,从门口到檐下被扫开一条平滑小径。她脚步很轻,沿围廊走到卧房窗外,低头一瞧,那弟弟正倚在榻上吃乳糕。
容云心不忿,回来见山猫窥鱼,擒住绑了,免得冲撞容端雨。又辟小径,怕碎石硌着容端雨的脚,倒了茶,椅搁了软枕,房内点了蘅芜香,好一通忙活。
香甜乳糕慰他心烦闷,吃得正美呢,被人从窗外揪住辫子。“好弟弟,莫气了。”容端雨倾身,“留点胃口,杜仲说给你拿梨干来。”
容云动作一顿,梨干就将他打发了?如此想着,却搁下手里的乳糕。他渐渐恢复平静,涉险的是姐姐,倘若他总这般不配合,对方恐怕更加忧心。
“姐。”他唤一声,“你许久没来了。”
容端雨松开那马尾,抚摸容云的脑后,像姐姐,也像母亲。她扭脸环顾,多了花缸红鲤,还有荷花,屋挂着纱灯和一只彩燕风筝。种种痕迹表明,容云过得比从前开心,她便也开心地弹了一指。
容云不打自招,好似炫耀:“都是杜仲送给我的。”这还不够,盯着漆盒的花纹絮叨,“他救我一命,自损内力为我疗伤,还给我穿衣浣发,我们还烤兔子。他还、还……”
怔一怔,炫耀变了味儿,变得黏糊糊的:“他还给我擦嘴。”
容端雨一时恍然,半晌不知作何回应,旁的便也罢了,怎的还叫人家擦嘴?她思来想去,最后憋出一句:“送你帕子是何用,以后自己擦。”
容云说:“我把帕子送给杜仲了,你再给我绣一条。”
好理直气壮,容端雨无言得很,朝那脑袋戳了一指头。她暗暗想,男儿家送帕子合适吗?会否送刀剑匕首更好些?思索未果,左右已经送出,随它去罢。
初夏午后,容云挪到檐下坐着,将卧房让给容端雨休息。闲来无事,他抓一把碎石朝缸里投,溅出朵朵水花。自娱自乐着,余光瞥见门外来人,于是挥腕向对方飞掷。
霍临风一把接住,手心不痛,看来消气了,舍不得用力砸他。步至檐下,他屈膝半蹲在容云面前,递上一包梨干。
容云胡玩半晌,伸手欲拿,发觉手上沾着灰尘。霍临风捏起一片,光天化日递到那嘴边,有些窘涩,于是偏过脸去。
咻地,指尖一空,容云将梨片叼走。
山猫叼鸟,鸟叼食儿,都那般模样。
他咀着,咀出一分清甜,三分脸厚,六分赧然。蒲团着火烫屁股般,一骨碌,跑去净手了。待他回来坐好,翻起旧账:“早晨时,你在我耳边说什么了?”
霍临风道:“编排你呢,整日使唤我,招恨。”
容云不信,说:“那我以后使唤旁人就是了,雇个丫头,除却月银还送帕子。”
霍临风改口:“夸你的,羞于启齿,别难为我。”
愈发不信,容云撬不开这张嘴,有些挫败。霍临风瞧着,没出息地心软,允诺道:“以后再告诉宫主,迟早会告诉宫主的。”
容云懵懂不明,默默将保证记下。后来,霍临风蹲得腿麻了,扯另一只蒲团坐在旁边,这蒲团叫他想起山脚古刹,他们拜佛时跪的那个。
当时一顿忏悔,忏悔后才许了愿。
他忽然问:“宫主,拜佛那晚你许的什么愿?”
容云叹息一声,觉得事与愿违,声音不大地回答:“我许的是……万民安居。”说罢反问,“你呢?”
霍临风微怔:“太平无战。”
他忍不住去握容云的手,无伤可看,非冷需暖,仅想牢牢地握住。仿佛这一刻心意相通,他们毫无对立,契合得如一对旧友。容云亦回握住他,紧紧的,掌纹都贴合在一处。
这一晌,彼此静静,只有风来弄了流云。
还有小窗之后,容端雨奇怪地蹙了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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