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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边明亮,容端雨借光穿针引线,谁料看见这么一幅景儿。她静观片刻觉得不妥,于是关上小窗坐回床边。裁素帕,套绷子,手活计不耽误,但心却有些乱。
两名男儿握着手做甚?
握得牢牢的,郑重其事的,五指相扣还有丝丝缱绻。
她那弟弟整日宽袍广袖,手都难寻,更不曾与人相握,莫非转了性子?稍一抬眼,看到墙上挂的彩燕风筝,赤羽似火,偏生翅尖儿一抹碧色。她定睛细瞧,两片叶,画的是一小株杜仲草。
容端雨想起容云所言,救命疗伤以及种种,甚至还有擦嘴……何种弟子会做到这步?那弟弟竟也安心受着?
这时一阵轻快脚步,容云捧着梨干进来,大喇喇往旁边一坐。“姐,吃么?”他递上一片,犹如王婆卖瓜,“杜仲家乡的吃食,很甜却润嗓子。”
容端雨问:“杜仲回去了?”
容云“嗯”一声:“他去城看看避难所,再到朝暮楼熟悉一下,好做安排。”今夜先将消息放出去,明日试一试抛绣球引客。
容端雨又问:“我看他很能干,你是不是最倚重他?”
一阵沉默,容云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很认真地考虑答案。倚重是当然的,他认为霍临风有那份才能,但倚重仅是一部分,还有更多的因素。
好一会儿,他说:“杜仲与旁人不同。”敢惹他嫌,也能哄他高兴;敢支使他,却也别扭地为他做尽丫鬟活计;时而待他像宫主,时而如朋友,相处至今,又好似知己了。
还有许多不可高声而语的光景,单是回想,便已叫人面红耳赤。
他欣赏霍临风,为其击鼓助威时就欣赏了,他也信赖霍临风,水后慰他伤痛,驰骋三百里救他性命,叫他很有安全感。赏识、信任、器重,这些都不超过宫主对弟子的情感范畴,至于超过的部分,他不好说。
容端雨点到即止,不再问旁的,专心描样刺绣。非花非草,绣的是一头黄皮大虎,这弟弟万一再送人也不至于显得娇气。
第二日,几处避难所大致完工,官差把守,不凡宫弟子尽数撤回。摩尼塔外,两名遇害少女晌午送葬,僧侣列于路旁为其诵经。
等殡仪队伍途经长河边,哀乐被笑闹掩盖。河畔,画舫张灯结彩,入夏了,裙钗们穿得轻薄又鲜艳。朝暮楼更红火,门庭洞开窗扉大敞,一群臭男人蜂拥在楼外。
行人疑惑:“怎的大白天就揽客?”
不知谁道:“良家女儿屡屡遭难,这群妓子坐不住了!”
议论纷纷,好的坏的,情切的,侮辱的,掺杂一起混在耳。待人越聚越多,老嬷抚着金珰现身,说:“谢各位捧场,朝暮楼每月一日纵情歌舞,可一成不变好没意思。”停下轻咳,吊人胃口,“今日咱们玩儿点花样,抛绣球,觅良人。”
说罢拍拍手,二楼窗后出现一清倌,拨弦动唇,吟唱半首《双飞燕》。众人叫好,这是朝暮楼最好的清倌,手如柔荑,声若鹂,恰似一枝恬静娇美的兰花。
老嬷道:“若抢得琴裳的绣球,这一夜笙歌随恩客吩咐。”
远远的,繁茂树间坐着两人,霍临风倚靠树干,刁玉良偎他身旁。一大一小好没见过世面,藏在叶间看得津津有味。
这时要抛绣球了,乳白缎面簪珍珠,分外雅致。楼下哄闹,众人推搡拥挤,琴裳掂球比划好似逗狗一般。
轻转身,闭目朝后一掷。
如嫩羊掉狼窝,众人抢得冠飞鞋丢,折腾到长河边甚至险些水。树间一声轻叹,刁玉良问:“杜仲,怎的那般疯狂,温柔乡真能让人欲仙欲死吗?”
霍临风不知,脑无限接近温柔乡的一刻,便是风寒那日抱着容云厮磨。时隔数日咂来,仍觉滋味无穷……
最终绣球一公子手,书生风流,想必喜欢琴瑟风雅。
没抢到的人好不甘心,围在楼下叫嚷再掷一回,老嬷笑道:“大家莫急,且往三楼一瞧。”众人抬首,只见轩窗半掩,窗棱旁探出一面纨扇。
有人惊喜猜道:“乖乖,是宝萝!”
霍临风听见“宝萝”二字,顿觉心虚,偏生刁玉良拽他胳膊:“快瞧,宝萝姐姐的杏眼好美,我意呢!”
他敷衍道:“那你也去抢。”
刁玉良叹气:“年初生辰,二哥在朝暮楼给我摆酒,我便要宝萝姐姐陪我。”没做旁的,嗑了半夜瓜子,醒后喉咙痛了一天。
宝萝貌美,更有几分娇俏玲珑,是朝暮楼颇受欢迎的姑娘。人们要争破头了,老嬷说:“明日宝萝抛绣球,劳烦各位有心的前来捧场。”
有人问:“那第三日是谁?”
宝萝都出了,第三日哪位娇娥来挑大梁?老嬷笑而不言,抬手指向四楼,各窗开,唯独一扇紧闭。众人屏息齐望,那窗子缓缓启开飘一条丝帕。
霍临风薄唇紧抿,梦回第一次见容云那晚。
追随至此,于声色犬马惊鸿一瞥,怅然离去,竟拾到对方的灰帕。
此时飘的帕子仿佛淬过情毒,飘半空引得人群骚动,争相抢夺乃至头破血流。小窗推开半扇,容端雨凝眉垂眸,露出半张面容。
楼下沸反盈天,霎时聚来无数行人,还未看够,那窗子咣当一声合住了。刁玉良噗嗤一乐:“定是二哥关的,他就躲在墙边。”
老嬷说道:“各位都瞧见了罢?第三日,咱朝暮楼的花魁抛绣球,夺得便能共度**。”
这长河边彻底炸了锅,霍临风拎着小儿跳下树,从后门进入朝暮楼。到四楼上房,容云和段怀恪都在,容端雨坐在妆镜台前挑花。
霍临风和刁玉良座,四人商讨这几日的埋伏一事。段怀恪与容云分别在上房隔壁,霍临风在楼逡巡,刁玉良则在长河边等候。
容端雨戴上一串琉璃珠,届时断绳散珠为信号。
等一切安排妥当,各行其职去守着了,连续两日,几乎泡在美人堆里。
第三日清晨,少爷沐浴,小厮立在旁边伺候。“少爷,你身上的姑娘味儿都洗不净了。”杜铮说,“那朝暮楼……有你瞧上眼的吗?”
从前在府就爱嚼小话,霍临风故意道:“有啊,还不止一个。”
杜铮未吭声,不喜欢家里的抱月,但抱月好歹是良家女儿。他阴阳怪气道:“可别只瞧皮囊,叫人蛊了去。”
霍临风说:“皮囊自然夺目,读书识字还懂奇门遁甲,羞时骄矜自持,怒时孔武有力,并且心系万民也心系本将军。”
旁的便罢了,怎还孔武有力?杜铮搔搔头,一直待霍临风出门也没参透。晨雾未散,霍临风步出千机堂遇见容云,忍俊不禁,惹得对方斜眼睨他。
容云捧着一包果脯,小核儿有用,吃罢吐在手心。等抓不住时,一旁大手伸来,自然地替他接住。那一堆核儿湿漉漉、热乎乎,缠着口腔的痕迹,霍临风道:“掌心尽是宫主的口水,猫儿舔手不过如此。”
容云叫这“舔”字刺激,仿佛他露舌舔过一般。“你生病那回……”他意欲反击,“口水蹭湿我的颈子呢,我可没说你。”
二人边走边聊,很快离开不凡宫,在军营门口看见一辆素缎马车。他们走过去了,近百步时霍临风回首一望,见下车之人的背影微微眼熟。
“大人,当心。”仆役铺凳。
大人立于营口静观,片刻后道:“主事的人仍未上任,咱们去城转转罢。”
城的笙歌已鼎沸两日,许多男子守候朝暮楼下,彻夜不眠只为占个好位置,乌泱泱一片,全都仰颈望着四楼小窗。
老嬷惯会揶揄,抛绣球从上午延迟为晌午,又延迟为午后,声势推到最高。日光最明时,那窗扉缓缓启开,朱衣广袖绣着鸦青雏凤,探手经风,飘飘荡荡如浴火飞天。
面容露出,容端雨金玉红妆,仿佛待嫁新娘。
万籁俱寂,众人看痴了,她低笑,投下一个水湃的鲜嫩梅子。痴态化作兽态,她体贴地说:“抢到的英雄先解解渴罢。”
争抢不绝,堵死了路。
车马难行,那辆素缎马车遥遥停下,里头的大人朝前望去。略过人山人海,避开红飞翠舞,小窗后那抹倩影将他死死吸住。
他问:“楼小姐是谁?”
仆役道:“大人有所不知,此乃朝暮楼的花魁容端雨,在咱们那儿都有名的美人。”
正说着,人群爆发震耳欲聋的欢呼,原是容端雨捧来绣球欲抛。金线流苏的绣球,穿珠镶玉刺得人眼红,有人失了心智,哭叫着求容端雨下嫁。
吊足胃口,容端雨轻轻一抛,而后瞄了眼如盖大树。
仍是那棵,只不过霍临风身旁换成容云。
绣球甫一下,人们竞相抢夺,为拔头筹大打出手。一粗蛮大汉打退一圈人,死死抱住绣球,容云果核飞出,大汉手臂招。
他叹一声:“野人一般,霍临风似的。”
霍临风险些撞树:“……宫主见过霍临风?”
容云道:“我猜的。”塞北带兵风吹日晒,抵抗千军力拔山河,估摸不像人样。一扭脸,与身旁这人对上,他不好意思地说:“必定远不及你英俊。”
霍临风心头错杂,憋得脸都红了。
争抢仍未停止,追逐到河畔跌入水,容云弹尽一把果核,将粗蛮之人一一篦出。若采花贼没现身,先叫这些色饿鬼欺辱了怎么办?
蹉跎近一个时辰,绣球破了、湿了、脏了,人群凹陷似有人抱球躺倒。小厮击鼓喊停,最后一刻绣球乱飞,不知入何人手。
尘埃定,一少年抱着球,满脸青涩紧张。
老嬷将人拉住:“叫何名?及冠没有?”
少年小声答:“查、查小棠,刚十七。”
哎呦一呼,老嬷叫这小嫩瓜逗得开怀,再一瞧,少年还拎着一只酒坛。查小棠道:“我给爹打酒,被、被挤来的,这球稀里糊涂就跑我怀里了。”
他颤悠悠欲哭:“我没银子进朝暮楼……”
老嬷哄道:“我的乖乖呦,不用你花银子,今夜花魁姐姐帮你见见世面。”淫词浪语含在口,逗这瑟瑟少年,“你若实在无能,聊天饮茶也无妨。”
查小棠被拥入朝暮楼,不多时华灯初上,不凡宫弟子混迹人群监视。楼娇笑戏弄,追逐厮磨,春光外泄冲撞初夏凉风。
容端雨曳裙下楼献舞一支,将风头出尽,而后于众目睽睽下挽查小棠登楼。进入房,查小棠立即退开两步,脸红透,嘴微张,紧张得满头大汗。
容端雨失笑,她倒像个调戏人的浪荡女了。“坐。”她温柔道,“饮茶吗?”
查小棠问:“……真的不要银子吗?”他怕极了,抠着桌沿儿惴惴,“不会过完这一夜,把我押这儿还钱罢……”
容端雨噗嗤一笑,这十七岁少年忒腼腆了,她忆起容云的十七岁,话也不多,可是提剑砍人眉都不蹙。
相顾无言,于是二人下棋,查小棠连输几局。“我下得不好,我爹说我从小就笨。”他低着头,不敢瞧容端雨的美目,“花魁姐姐,不要银子的话,能否给碗饭吃……”
容端雨命人布一桌佳肴,此时夜深,她换位置坐在查小棠身旁,对着小窗。查小棠心无旁骛,美色当前却只有口腹之欲,直吃到打嗝才停。
恰好丑时,最热闹的光景。霍临风握一酒壶,身旁倚一佼人,扮足了风流恩客。他眼观六路,扫至门口猛地一怔,玉冠灰衣,清雅斯,款步走进的人与这里格格不入。
他为何会来?寻欢作乐?
霍临风暗窥,见那人婉拒涌来的二三娇娥,独立片刻后登上楼梯。他不能只专注一人,过会儿再看,宾客熙攘已难寻觅。
上房,查小棠不那般拘谨了,渐渐和容端雨聊起天来。他问:“花魁姐姐,为何总看窗子?”
容端雨说:“无他,窗子雕着比翼鸟,我很喜欢。”
查小棠看出伤感,转移话题道:“姐姐,你听过昆山派吗?”他讲道,“昆山派曾是一大恶派,奸淫掳掠无恶不作,还曾在西乾岭行凶。”
容端雨当然知道,昆山派极其仇视不凡宫,并摩擦不断。三年前,昆山弟子更是全数杀来,和不凡宫恶战三天三夜,昆山派全灭,宫弟子亦死伤大半。
查小棠说:“我当年才十四,后来不凡宫便成一大恶派了。”
容端雨不欲聊这些,陡地,窗子被风吹得一震。她正骇然,身旁传来轻笑,查小棠漫不经心地说:“姐姐恐怕不是喜欢比翼鸟罢?”
容端雨疑惑望来,查小棠又道:“是等采花贼吗?”
那花容已失色,少年扬手一掌,将容端雨敲昏在怀。腼腆青涩尽褪,觑一眼屋墙,想到容云还在苦等便难忍冷笑。
查小棠将容端雨打横抱起,一步步走向床边。
红烛帐暖,钗除衣,手探玉颈之后解肚兜的绳结。低首欲一亲芳泽,探手意爱抚凝脂。
恰逢此刻,敲门声响起,查小棠屏息不言,紧接又是两声。楼下霍临风定睛,隔壁容云起疑,这四楼上房外的男人孜孜不倦,仍不停敲着。
咚咚。
那人沉声相告:“在下沈舟,求见花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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