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兴旺说：“我过去一直感到孤零零的，身边人再多也是这种感觉。今天你们几个员工这么关心我，体贴我，尊重我，我才感到我并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而是生活在一群有情感的人中间。因此我今天特别的高兴！”
岳小曼的心颤抖了一下，但很快恢复了冷静说：“您既然高兴，就多喝一点吧。”
她说着又帮吴兴旺酌了一杯酒。人说“酒后吐真言”，这话是有道理的。人的神经受的酒精的刺激、麻醉，会起到净化神经的作用，把人储存于神经中枢的理智、奸诈、狡猾、矜持……都麻醉过去，只留下人固有的感情了。吴兴旺此时就处于这种状态。吴兴旺想起他对自己手下员工都不信任，恨不得浑身都长上眼睛，或者到处凿开一些瞭望洞，从而窥视那些员工的行动。他想起他为了树立自己大经理的尊严，让别人服服帖帖听他的话，他想出了每天发工资的办法。他觉得他这样做，每天下班前，翠峰酒楼的二十多个员工都得到他的办公室走一趟，都得站在他的面前，恭敬地冲他笑笑，并说上一句“谢谢吴经理”、“吴经理真有办法”、“吴经理是公道人”、“吴经理，您辛苦了”之类的赞词与问候，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他还想起，每天发工资时，有意扣一些人的工资的特殊心态。说实话，那些被扣了工资的人，有的是偷懒，或者做错了事，但也有无故受罚者。偷懒和做错事受罚是天公地道的，而对无故受罚的人来说有欠公道。他也知道这个道理，但他还是要罚。因为这些人太骄太傲，没有把他这个经理放在眼里。他每次这样做时，心里就说：“嘿，看你服不服！胳膊能拗过大腿？”
岳小曼多次受罚，并不排除其中有过几次偷懒的现象，但大部分是因为她的清高而受罚的。他对她有一种征服欲。可是，岳小曼今天的表现，使他深受感化，觉得他过去对不住她，委曲了她——他始终没有意识到岳小曼今天的所作所为中，隐藏着一颗险恶的用心：报复他。岳小曼是去年高考时的落榜者。凭她的考试成绩，如果是在没有不正之风的干扰的情况下，他应该说是考上了，而且是本科院校。遗憾的是不正之风像病毒在空气里扩散一样，到了无处不有，无处不在的程度。教育界不是一个真空，不正之风理所当然侵入了。她被挤到孙山的后边，连专科院校都未录取。父母劝她复读一年再考，她发誓再不进高考的考场。她说：“世上谋生的路有千万条，走哪条路不行，非要走上大学这条路呢！”
她于是来到翠峰酒楼工作了。说心里话，岳小曼是看不起一个靠赌博发了财的山汉办的酒楼，当时报名不过是在她的一个同学的怂恿下，想凑热闹玩玩而已。可是事实正应了那句“黄梅不落青梅落”的俗话，真想来翠峰酒楼工作的人偏偏抓了空白的纸蛋，而她并不打算来翠峰酒楼工作却抓了写着一个“中”字的纸蛋。第二天她之所以来到翠峰酒楼报到，不是有别的原因，而是对吴兴旺用抓阉的方法招工感了兴趣。她觉得只有这样的招工办法才能不受不正之风的干扰，比眼下任何单位招工都干净。他冲着“干净”二字，决定来翠峰酒楼，在命运的航船上碰碰运气。岳小曼看不起吴兴旺，绝不是吴兴旺的错觉，而是真的。她觉得他粗俗得让人讨厌，眼睛老盯着女人看，像馋猫盯着一块肉似地；说话也俗不可耐，“老子”、“伙计”、“哥们儿”之类的口语莫要说，有时急了尽说脏话，什么脏话都从嘴里放了出来，简直不像一个经理，倒像是一个村里的放羊汉。岳小曼早已意识到吴兴旺罚她是什么原因。但他却坚持不改，有时故意在吴兴旺面前扬扬头、撇撇嘴，专气他。今天她有意报复他、整他，想不到在她的伪装面前他这么感动，迫使她不得不重新认识这个讨厌的吴兴旺。一阵沉思之后，岳小曼慢慢理出一条认识人的新思路：一个人的高雅和粗俗，都是这个人文化素养高低的反映。高雅和粗俗不是先天就有的，而是后天才有的，决不是人的本质特性，而是可变的。要变，就得提高文化素养。有这样一条理性极强的思路，重新回来审视吴兴旺的言行，岳小曼就再也恨不起吴兴旺来了。恨什么，一个才读到中学二年级就辍了学的人，从小生活在文盲的海洋中，能不粗俗吗！于是，她不想报复他了，准备把后边拿来的酒拿走。人喝多了酒，感情尤其丰富，话也特别多。吴兴旺本来打算在晚上发工资时再宣布给岳小曼增加工资，等过几天再让岳小曼接手会计。可是，他现在不把这件事告诉给岳小曼，喉咙里就像卡着一块骨头一样不好受。因此他还是忍不住说出来了。吴兴旺说：“小曼，我决定给你增加工资，每月加三十块。还有，过几天你替我当会计——我想洒洒脱脱活几天。”
岳小曼猛吃一惊，以为她的耳朵出了毛病，不由反问一声。当她听到吴兴旺把以上的话重复说了一遍，才相信了。岳小曼并不清楚是什么原因，今天能得到吴兴旺这样的器重和抬举。她问：“这是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