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执于沉默有顷,然后用不急不缓的语气说:“你的意见我不是没有考虑过。可是上次的局务会议你是亲自参加了的,局领导都认为给临时合同工增加工资既没有文件精神,出师无名:又增加了会产生诸多不良影响,才决定批准那十九个临时合同工集体辞职的。现在招工又要提高工资待遇,别的领导会有意见的,说我们不执行局务会议的决定,把个人凌驾于组织之上。我看还是慎重为好。”
阎卓如觉得王执于的话不无道理,还暗自佩服他到底是老领导,考虑问题就是周到细致。但她仍不死心,建议说:“那么,重新召开一次局务会议,再研究一下,把利害讲清,也许……”王执于冲阎卓如作了一个制止她把话说下去的手势,然后说:“这么做怕不妥吧!当然,你的建议没有错。可是,别人会怎么看呢?已经定了的事再专门召开会议研究,本身就给人一种错觉,认为咱们想通过会议形式否定上次会议议定了的意见。这样,咱们可就得担一个不服从组织决定,另有图谋的罪名啊!卓如,你说对不对?”
阎卓如知道,她此时点点头,就是承认了王执于的话是对的,因而再不能提出与王执于的话相左的意见。因此,她没有说话,也没有点头,只在鼻子里“嗯”了一声,作了一个不置可否的表示。接着,她把她担心出现的两种令人扫兴的情况讲一遍,然后说:“王局长,尽快把临时合同工招回来,对华夏商场来说,是手支磨扇的、刻不容缓的大事。中间不管出现哪种情况,都会给工作造成不可弥补的损失的。为了工作,我顾不了许多了。您召集会议时,可以向局领导们讲清楚,就说会议是我提出要求召开的,与您毫无关系。”
王执于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为人发现的嘲笑说:“卓如,我理解你的心情。可是,我是局长,同意你的要求召开局务会议,其中就有了我的意见,靠解释只能是越描越黑。另外,我也不能为了保全自己,把你推到众矢之的的位置上。我知道,这样做你不会有什么想法,可别人会说我王执于鼠肚鸡肠,为了开脱自己,不惜把你推入泥坑。这种小人的名声,我可是不愿担的。”
王执于是个精于世故的人,横竖都能讲出一番道理。又周旋了好久,他仍然不急不躁、不卑不亢、言语温和、态度恭谦,让阎卓如想发火也发不起来。看阎卓如仍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气势,他就给她解释说:“卓如,你的这种有主见、执著追求真理的性格,我是很欣赏的。年轻人嘛,就这样才好!不过,在这件事上,你得听我的劝告。我可以告诉你我的想法。我以为这事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严重,招工的事不会出现什么不理想的结局的。你别忘了,咱们的华夏商场是国营单位,这个牌子是很金贵的。我给你打个比方:如果说国营企业是一块金子的话,那么那些私营公司就是一堆铁。从现象上看,一堆铁比一块金子多,可实际上,一块金子的价值比这一堆铁高得多。农民是有能力鉴别金子和铁的。要他们挑,挑什么我不说你也会知道的。”
阎卓如没词了,只好在文件草稿上签了字,然后转交到秘书的手里了。事实是最雄辩的。文件下达后,已经二十多天了,确如阎卓如所预料的那样,从各县劳动局报回来的名单看,报名者仅有二十七人,和当年一下子报了四五百人比,不能不说是一种失败。阎卓如向各县打电话询问报名者的情况后发现,这二十七个报名的女孩子,其中只有三个是初中文化,其余都是小学文化;而且从相貌和能力上看,也很不理想。她们报名的目的,都是想离开农村,来城市里混几天,并没有长期呆在城市里的打算。为此,她在电话里反复给县里的同志强调,华夏商场是国营单位,让县里的同志广泛宣传、动员更多的有文化的女青年报名。电话里,她也把王执于给他讲的金子和铁的比喻讲给县里的同志听。昨天,华县劳动局的一个同志来西州市里办事,她向他询问女青年们不踊跃报名的原因,谈话后使她颇感失望。阎卓如一直十分佩服王执于判断事物的准确性,她曾怀疑过自己的看法也许有点偏执。她希望王执于的看法是对的,她的看法是错的。鉴于此,他一直认为这次招工报名不景气的原因,很可能是县劳动局的同志们不卖力,没有做好宣传。因此,他见到华县劳动局的那位同志,开口就埋怨:“你们怎么不好好宣传,让各村的女青年都知道华夏商场在招工呢?”
华县的同志分辩说:“阎局长,你可别冤枉县里的同志们。别的县情况我不知道,我们华县劳动局可是十分重视这次招工的。我们在县城贴了招工广告,给各乡镇发了通知,又在县广播站先后广播了十几次,还要求各乡镇派人到各村组织报名。您说,这还宣传不够吗?还重视不够吗?”
阎卓如被这最后的话问得一阵发窘,想了想又问:“那到底是什么原因?”
华县的同志说:“这原因是秃子头上的虱子,谁也能看清,不就是工资给得太低吗!”
他说到此颇有感慨地摇头长叹一声,然后接着说:“阎局长啊,如今的农民可不是前几年的农民,给三二十块钱就能打动身子的!现在农村搞联产承包责任制,农民的日子好过多了。一个好劳力,靠种地一年少也挣六千七千的。就说一个女娃,上山掏一天药材,也得挣一二十块。一个月给三十块想招工,还是临时合同工,难呐!”
阎卓如还记得王执于那个一块金子和一堆铁的形象比喻,觉得王执于的这个比喻颇有说服力。她想到那个比喻后,抱着一种希望说:“农民目光短浅,只看眼前的利益。你们应该强调一下,这次招工是国营企业招工,从长远看,它的好处是可以体会得到的。”
华县的同志说:“国营单位怎么样,私营单位又怎么样,不都是为了挣钱?你国营单位又不给人家转正,也不给人家转户,干几年还不得回农村!说白了,国营和私营一样。吃馍谁不捡大的拿?”
阎卓如被说得再也开不了口了。其实,这些都是她预料到的,现在只不过是在实践中证实了而已。因此,她听了华县同志的话并不吃惊,也不困惑,有的只是担忧。这时,她的头脑里开始产生了对王执于树在她心头的那块高大碑石的一丝怀疑:世界上是没有一贯正确的人,能不犯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