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在哨声中醒来,他睡在上铺,神经反射般地拿起作训服穿带起来,并且以一种极为放松的姿态整理着自己,然后他打开窗,一只手扶着窗沿轻轻一跃,身体向下坠的同时,又顺势抓了旁边的树枝,然后落地时一个翻滚减去冲击,三两步跑到了集合点,他是头一个。
齐桓对此已经不会有任何意见了,那间整栋楼唯一的双人间的房门,自打18号离开后就再也没有打开过,那扇窗取代了门的作用,无论当天训练有多惨烈,即使14号用爬也回爬进那扇窗,然后没有交流没有动静,仿佛房间空了一样。头一次集合时见他从窗子里出来时,袁朗扣了他两分,然后晚上又见他从窗子进屋,第两天再看他爬窗,袁朗一个字都没说,好像没看见一样。
齐桓有些担心14号这颗小南瓜,他没见过这样的人,好像把自己彻底同其他人隔了开来,但你要说他独说他没有战友意识,他在团队小组对抗上的配合度又是极高的,而且他与39、41、42的关系也不错,只是一回到宿舍就不出门,任谁敲都没用,连个屁都不响。
训练过半,四十二个队员也已经少了大半,但他们仍然每天都在接受新的东西,但对于夏天来说,无论什么他都能很好的完成,只除了一件――游泳。
夏天对水有一种恐惧,简单的说就是“畏水症”,并非当年的那次溺水,他对于水的恐惧感全部来自于98年的那场洪水。
他曾用自己的身体阻挡过汹涌而至的波浪,劈头盖脸,仿佛下一瞬间就能将他吞噬夺走自己的生命,在那样的情况下,那种不可战胜的恐惧遍布全身,他害怕,他颤抖,支持着他的是与他肩并肩的兄弟,以及那来不及思考的紧张。
头一次进行负重武装泅渡训练时,袁朗嘴上报的是10公里,但实际上至少有13公里的距离。最让夏天头晕的是,袁朗是在离水面至少20米的地方将他踹下去的――因为他实在不肯跳下去。
进入水面的那个瞬间,他差点被砸晕过去,几乎是挣扎着让自己醒过来,呛了几口水,便看见上头袁朗肆意的嘲笑。其他队员已经开始游动,夏天惧水,但他还不曾严重的完全下不得水,只是下意识的紧张,他明白这种时候退缩了没有好处,只能放空自己的大脑,尽量让动作变得机械化。
39号是陆战出身,水性极好,倒是一向全能的42号有些扑腾,41号在边上笑出俩酒窝道:“没想到吧,头一次游就是10公里武装泅渡啊。”
夏天想起他们的家乡反问道:“你们家那儿不是没水么?游黄河也远了点吧。”
41号点头:“有啊,两尺深!”
夏天噗嗤笑了出声,心情总算没那么纠结了,好歹还有垫底的,自己不至于太糟糕。
39号没两下超过了他们,而剩下的三个成了最后的,41号悟性很高,没多久就赶上先头部队,42号还呛了几口水,夏天有些放心不下,转过头对41道:“你先去吧,你老乡有我看着,没事的。”
41点点头,没再多说什么。
夏天游泳的水平摆在那里,他真想游也快不了,正好搭着41腾在后头,两人从水里爬上来的时候早已精疲力竭,夏天弯着腰在那喘气,回头看那望不到边的水库,一时觉得自己颇有成就。
“14号42号扣5分。”袁朗眼睛也没眨,随即又宣布更改集合地点,于是所有人拖着沉重的步伐又狂奔起来。
当日训练科目完成后,夏天看了眼自己宿舍的窗户,轻轻叹口气,然后借了树枝打算进去,却不想,齐桓正冷着脸站在窗边看着他。
“报,报告。”他吓了一跳,反射性地敬礼。
“下去,现在立刻到水库边上去。”
“是。”
夏天一个激灵,立刻跳下树一路小跑去了今天早上刚刚亲密接触的水库。没有意外地,袁朗正站在那里,月光沿着他脸上的线条洒下影阴,风纪扣大开,风吹过时带起衣角,倒是颇有玉树临风的感觉。
“报告。”
袁朗转过脸,仍是一付漫不经心的样子,他靠近夏天道:“今天为什么有所保留?”
夏天一愣,两秒过后才反应过来袁朗所指的大概是武装泅渡的事情。
“报告教官,该项目并非我专长,这已是目前最好成绩。”
袁朗眯起眼,他作这个动作时总能让自己看上去更加危险,仿佛抓住了猎物的弱点一般,准备进攻。“再给我游一遍,标准时间内来回,否则今天你就别睡了。“
夏天身体一僵,看转过头看了眼漆黑的水面,只有月亮的倒影,深不见底。然后又看见袁朗的表情,**的蔑视,像在看一个耍赖任性的小孩。
于是一股子气性又冲上脑门,夏天纵身一跳,由一个漂亮标准的入水姿势开始他这个晚上的恶梦。袁朗像一个十足的恶魔,他丝毫没有考虑夏天的承受极限在哪里,只是一次次的说着:“超过时间,重来。”这样苍白的命令,他没有告诉夏天所谓的标准时间究竟是多少,他看着夏天花着越来越多的时间来回在水里,他只是站在那里,用一个完全不符合军人仪态的姿势。
夏天知道自己体力严重流失,哪怕已经是5月,夜里的水温仍低于2度,他是靠着不断游泳来保持身体的温度,但他不确定还能不能撑回岸边,他不曾开口,因为他知道袁朗不会有所表示,他大抵能猜测到这个晚上的加餐是为了什么,但他更加清楚,袁朗对他关于“水”的恐惧产生了错误的理解。
可夏天不需要作出解释,他没有义务替教官承担责任。
所以当夏天无力再动的时候,整个人沉入了水底,溺水的感觉并不很好,就和当年那次一样找不到可以依赖的东西,但和当初不同的是,他的脑海里再也没有出现过可以求救的身影,这个地方只有他一个人。
袁朗救起夏天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愤怒的,皮肤滚烫几乎灼伤夏天的手。夏天溺水的地方距离岸边的目的地不过十来米距离,袁朗耐心地在那里等着呼救,可是一直到水面没了影子也不曾听见半点声响,袁朗瞬间明白了什么,他在水底看见的夏天没有做出任何自救的姿势,全然的放任自流,哪怕失去的会是自己的生命。
“你在开玩笑么?还是说一次溺水就让你这辈子都碰不了水了?”袁朗头一次在南瓜面前毫无掩饰自己的情绪。
夏天勉强咳了几声,吐出一些水,湿嗒嗒的衣服粘在身上,被风吹过寒气袭人。他哆嗦着唇,露出讽刺的笑容道:“教,教官,你,你一开始,就,就弄错了。”他哈哈两声,裹紧了袁朗给他的作训服。“我,我怕水不是因为那次溺水事故。还记得98年吧,不知道教官你有没有去,反正我是当过一回人墙去堵洪水的,你不知道,那些水有多大,其实谁都挡不了,没用,所以98年那个暑假我其他都没学到,只知道作为人类,别和大自然的水对抗。”
所以当他沉入水底时,什么都没做。
袁朗沉默,他打横抱起瘦弱的夏天,把人送到老魏那里。
齐桓得了消息跑来,却看到一脸思绪的队长。“队长,怎么了?”
“妈的,我得找铁队去!”袁朗猛地低声吼出这么一句话来,“这小鬼说什么都别想留下。”
“怎,怎么了?”齐桓真是摸不道头脑了,就他来看,这14号其实不错,不仅打一手好枪,其他各方面都在这次受训人员里排得上前十的,性子虽然有些古怪,可是那股倔劲却是蛮让人喜欢的。
袁朗随便摸了支烟蹲在花坛边吞云吐雾起来,好半晌都没声,齐桓一个人在那干着急。
“那小子心里藏的东西太多,我看不透。”
“哈?”齐桓纳闷了,心道还有队座你看不透的人?你个千年道行的妖怪不长着付火眼金睛么。
“来这受训的人都是部队上的精英,他们离开老部队跑来受苦受难的不就为了更上一层成为特种兵么?”
袁朗吐口烟,点头。“没错,可这小子我不知道他要什么,四十二个人当中最听话的是他,最不听话的也是他。”
“怎么说?最听话的不该是41而最不听话的应该刘那39啊。”
“他听话,他无理由的接受所有训练,包括恶意的刁难或是其他什么东西,只要是命令他根本就不加考虑地执行。”
“这不是很好么?”
“可是他心底认不认同你的命令呢?你看得出来么?”袁朗摁灭烟头,烦躁地耙了耙头发。“他的表情像是假的,他的行为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他心里头究竟想什么,来这儿究竟要什么,没人知道。这样的人,你敢要么你!”
齐桓想了想,摇头,没法子要。如果要他把自个儿的背后交给这么个浑身都冒着假模假样的人,估计他得把这人先干掉才能安心继续自己的任务。
“可是头儿不是指了要他么,这…你怎么跟头儿说啊?说人假么?铁队估计能把你打成假人躺床上。”
袁朗纠结着眉毛,他明白,所以他才没立刻去找铁路,而是在这里向齐桓发牢骚。
抽完整整一包烟,袁朗终于站了起来,“这事儿不能这么了了,我得问出点花儿来。”
“怎么弄?”
“我要给这茬南瓜们提前刨花。”
“队队队队队长,您别乱来啊,这这东西……哪里是现在的南瓜能受得住的!”齐桓整个人都被吓跳起来了,“您可不能犯这种错误阿,”
袁朗翻翻白眼,“我会跟铁队说清楚的,你给我准备去!”
“现在?”齐桓看看天色,已经是第二天的凌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