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炼铁最重要的是这些吗?不,不是,是熔炉,还有绝对的高温和燃料,那孙阿爷知道匈奴草原不生长木,那冬日取暖的时候要烧什么吗?”
秦梨抬头看着面前的老者,可孙汇却并未回答,只是面色一片深沉。
“好吧,匈奴无木,于是冬日只得燃牛粪取暖,平日里常有牧民外出拾取牛粪带回帐中,风干储存之后冬日取暖,且不止冬日,平日里生火做饭也只能依靠牛粪。
牛粪能产生的温度不高的,这样的环境下想收集足够的燃料炼铁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那匈奴想炼铁还是百炼钢,那就需要熔炉和木料。
届时匈奴只能选择在靠近大汉的匈奴附近砍伐树木,因为炼铁需要大量的木料,大规模搬运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只能选择就近炼制。
咱们一直无法解决匈奴的原因是什么?是匈奴骑马来去如风,且游牧民族为了放牧在草原一直游走,甚少有大量人群据点可以找寻。
如果匈奴敢为了炼铁术接近大汉大量伐木建造熔炉,以我交予陛下的望远镜,绝对可以迅速依靠燃烟找到聚集起来的匈奴直接砸坏熔炉歼灭敌军。
以上三点都是马蹄铁所需而匈奴不具备的,如若当真有一日大汉连边境森林之中的匈奴都无法驱逐,只得白白令匈奴练出马蹄铁。
那我只能说大汉气数已尽,区区匈奴竟也无法压制,届时已离亡国之日不远矣。”
良久,孙汇看着面前这个原本在他眼中只是不知天高地厚,有些桀骜不驯的稚女,心中终是掠过了一丝胆颤。
他看了许久,却仍是征然无声,满眼惊愕,这是个怎样的怪物啊。
虎豹之子,虽未成文,已有食牛之气。
“我本以为以大势相压,你便能察觉其中不妥之处,随即心中愕然,随即后恐,可我此刻听着你将那匈奴之事侃侃而谈,方才知老夫才是那井底之蛙。
你哪里是棋差一筹,分明是已将世事算尽了然于胸,你操持人心,以利控权,若非无数探子将这秦家村翻了数遍,一再确认你的底细。
老夫当真会以为你乃是那山中精怪,返老还童,自此一朝出山,搅动风云变幻。”
听了这话,秦梨握着树枝的手一顿,随即抬起头仍旧是那一副天真无邪的笑颜:“孙阿爷你说笑了,这些事情只要读的书够多,思绪发散。
那寻常人自然而然便想到了,没有什么了不得的。”随即她松开了手中的树枝,仍旧是一副普通寻常的模样便欲转身离去。
可在即将伸手触碰房门之时,却终是双手一顿,合上了门栓,转过身,面无表情的看向了屋内的老者。
“老夫如今已是垂垂老矣,这一生见过吕后当权以黄老学治世,也见过陛下雄风盖世征讨匈奴,这世间天骄有生而知之者,一经出山既锋芒毕露者。
然如你这般所知渊博,其思精妙,进退有礼,懂得变通,甚至知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须得养晦韬光,锋芒隐匿者,从未有之!”
到了此刻,面前的稚女仍旧是那一副有些无知懵懂的姿态,叫孙汇心中不禁寒芒更甚。
“当初沤肥之法曲辕犁现世之时,便有薛家暗探与羽林卫暗中来这秦家村中调反复调查,我本以为你们姐弟二人乃是偶得山中农者眷顾,习得山门之法传于世间。
于是才不曾放于心上,只待你二人才华尽之时便可脱身离去,可待到老夫到这阳城之中踏遍山中一寸土地,在杀了不知多少野人之后却仍未寻得山中农人之踪迹。
老夫本以为乃是那隐士心中自有傲气不愿为陛下效力隐于山中,亦或者周游大汉偶然见你姐弟二人天生聪明,于是才短暂停留教导一番。
从此便再度启程依旧漂泊于尘世之中,这山中农人虽然于此地山林毫无踪迹,除去那后山山崖之下银沟纵横的农家农文,也确实寻不得别的东西。
且那后山农文与你姐弟二人所书乃是同出一辙,可字迹却如银沟鹰爪飘逸苍劲,应是却有一人隐于你二人身后教导你们诸多学识。”
听到这,秦梨脸上终于有了些许变化,却仍旧叫孙汇看不出心中所想。
他语气顿了顿,继续开口道:“老夫本也因此蒙于一时,那些竹简并非你二人所书,其中字迹便可见端倪,而这其中线索也并非你二人身上所得。
乃是数百暗探寻觅许久才得了这少许线索,如此更是令人全然信之,可往后你再看你的所做所为,这才叫老夫心生不妥。
这人世间岂有这般其慧近妖者?你初现名声之时,曲辕犁已于阳城散之,于是便惹得薛家派人前来与你二人交好。
往后你姐弟二人行事皆是一派农家作风,叫那些司农寺的农家之人也是深信不疑,只因你二人所作所为皆为利国利民之法,确实全然无害。
不说那沤肥之法,曲辕犁,单单是你这年生近千石的青菘之法,便是叫人心生向往,皆欲亲近。
后来那长安薛家自你手中得了雪盐之法,窦家则在你手中得了造纸之术,卫家更是从你口中听闻身毒棉草可代麻衣,令西域之地可广为开垦获利千万。
于是薛家任你需索其物,窦家为你带来宫中之人建造宅邸,卫家更是未因你将长平侯长子痛殴一事发难,而是毕恭毕敬为你独占琉璃坊。
这长安城中赫赫有名的士族皆为你所用矣,就一切叫你秦家终是入了长安士族眼中,谁不对你姐弟二人视作珍宝趋之若鹜,甘愿交好。
就连那马家都借旁亲之手,令那马集跌落马下于你秦家养伤,宁愿废去一条腿只为合情合理的接近你姐弟二人,这如何不叫人心生畏惧。
可这一切自你初露峥嵘才有多久?
这一切都来的太快了,区区一介草民到如今成为士族,只过了三载!
短短三载啊!
寻常之人一生都难以企及之事,在你手中却是轻而易举,覆手之事,怎会不叫人心惊!老夫也曾因此夜不能寐,惊异至极。
好在你行事作风,无拘无束,未有礼数,看似当真是个天资聪慧的孩童,虽有诸多利民之法,脑海学识更是渊博至极,可你仍是会落入陷阱之中。
薛家百钱一束收你青韭,转身便于长安城中卖出了千钱一束的高价,于是世人便能发觉纵使你在如何天资聪颖,却也仍旧有难以预料之事。
众人也仍旧将你视作寻常之人,不曾多加提防。
可老夫于此观察许久,却发觉你比想象之中还要恐怖万分。
明明被那薛家扣利繁多,仍旧是悠然自得,不曾对其多加计较,甚至对那薛家人仍旧是平易近人,不曾有丝毫变化。
似是当真将那薛家薛泽视为友人,不曾翻脸,对其生出任何不妥之处,那时老夫便知你心机之深,乃是常人不可及矣。
可你平日所作所为当真太过稚嫩,与寻常孩童无二,令老夫都以为这一切不过是一番空想,自身猜疑。
可老夫毕竟老矣,既是心生不妥便要反复探查,直至如今,老夫才终于确信你并非常人所想那般,只是寻常稚子。
如今你所需皆有,于这阳城之中有良田百亩,仆从百人,开始安安分分不再显露锋芒。
你自此已是应有尽有,似是再不需其它,可见你拿出这马蹄铁后对那匈奴局势侃侃而谈,老夫才发觉自己天真至极。
你那里是安安分分,是你如今羽翼未丰!知晓如今已然是风头过甚,惹人忌惮,于是才就此藏拙,隐于尘世之中。”
此刻,她那张向来天真无邪好似稚童的脸上才露出一抹深沉,沉默的看着面前的老者,眼中满是厉色。
可她的嗓音仍是轻软无害,仍是勾起了嘴角问道:“那,孙阿爷,纵使你发觉了这其中问题,你又能如何呢?”
他痛苦的坐在角落之中,眼中满是悲愤与懊悔:“你不畏神佛,不敬鬼神,心无君王,不惧生死,你乃是天生反骨之人,根本不应于存世焉!”
可她眸色安静的看着面前痛苦不已的老者,仍旧是淡然的开口道:“然后呢?”
“你们姐弟背后根本就无人教导!那所谓游荡世间的隐世农者不过是一介虚幻,不过是误导旁人的伪装罢,那个真正站在秦家身后之人,是你!”
秦梨站在原地,看着面前的老者,眼中终于罕见的生出了几分烦躁。
而孙慧仍旧是开口道:“我本以为你阿弟便是这山中蛟龙,天生聪颖,以慧乱心,却不曾想你才是那头山中猛虎,藏于林木,啸动风雨。
若吕后在世,老夫第一眼见到你时便应当杀了你!”
她低下了头,摸着下巴思索了一瞬,然后终于笑出了声,屋中尖锐又锋芒毕露的清脆笑声回荡在其中。
“可是吕后已经死了啊!”她抬头,面上笑得清浅,眼中却满是讥讽与傲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