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穆染先前已经做了准备,也没预料到会这样。
她甚至连穆宴何时进来的都不知道,更不用说对方直接出现在架子床上。
几乎是在落入对方怀中的瞬间,她便马上反应过来,手下用劲,挣脱对方的掌心,接着撑着身下的锦被猛地起身,站在床沿。
方才一直被她握在手中的帛书因着刚才的动作掉落在床榻之上,穆染没有去拿的打算,而是站在床沿距离之外。
虽然眼下寝殿昏暗,可她身上散发出的警惕之意却十分明显。
“皇姐别紧张。”眼见对方从自己怀中挣脱,穆宴也不急,身子稍稍一挪,便坐在对方先前坐着的地方,“你看,连帛书都丢下了。”
说着,他从床榻上拿起方才拿到帛书。
“这明安殿皇姐可还满意?”
穆染没动。
“你如何进来的?”
在此之前,穆染想过许多对方来时的场景。
若非那帛书上的内容,她今夜也不会提前迁宫,更不会将整个寝殿的宫人都遣离,因为只有这样,眼前的人才能如入无人之境般的入她寝殿。
只是她未料到,穆宴会这般神出鬼没。
她方才分明一直在架子床上坐着,紧闭的殿门没有丝毫动静传来,可对方便是忽然出现在她身后,宛如鬼魅。
“皇姐想知道?”穆宴把玩着手中的帛书,轻笑一声,“这是秘密。”
穆染指尖紧了紧。
她没再开口。
因为面对穆宴,她从不喜欢多言,总是沉默的时间多。
若是平日,穆宴早自己同她说话了,对方素来不在意她的冷淡和沉默,反而把这当成一种乐趣,总是乐此不疲地独自同她说着话,便是得不到她的回应也毫不在意。
可今夜不同。
在她静下来后,穆宴也没再说话。
接着殿外堪堪印照进来的昏黄烛光隐隐能瞧见对方闲适的模样,骨节分明指尖捏着那道帛书,显得极为泰然,似乎一点儿不在乎穆染同不同他交谈。
穆染知道,他这是等自己主动开口问。
这已经不是第一回了。
她知道,对方想看的,是她服软、低头,低声求他的模样。
如果只是想知道对方为何能忽然进来,穆染定然不会开口,可她真正在意的不是这个。
此时殿外又是一阵凌冽寒风吹过,挂在殿沿的宫灯被吹得四处摇晃,憧憧烛光恰好将对方手中的帛书照亮。
穆染的视线落在那道帛书上。
“这帛书……”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静谧的寝殿中响起,“帛书上所记是真的?”
“皇姐觉得呢?”见她主动开口,穆宴唇边勾起一抹笑,“来朕身边坐。”
穆染没动。
“皇姐。”穆宴的声音淡了下来,“站得这样远,朕如何同你细说这帛书的内容?”
穆染不是蠢人,自然知道对方这话的意思,故而微微闭眼,再睁开后,整个人便径直往前面走去,接着在对方边上的床沿坐下来。
“再靠近些。”
穆染指尖攥紧,往那边靠了靠。
“夜深露重,朕觉着身上寒意甚重。”
她便又往对方身侧坐了坐。
而几乎是她靠过去的瞬间,对方便长臂一伸,将她削瘦的肩头一搂,穆染整个人被再次压入对方怀中。
这次的穆染没再挣扎。
她很清楚对方的脾性。
从她刚坐下那会儿,她其实就已经猜出了眼下的局面。
穆宴绝不是只想让她坐在身边这么简单。
若是换了平日,她不会这样简单地任由对方肆意妄为,可如今不同。
是她有求于人。
是她想知道那帛书上的真相。
所以即便心中极度抵触,她也只能在袖中攥紧自己的指尖,由着对方的手从肩头,落至腰间,最终猛地收紧。
穆染最终完全靠在对方宽厚的怀中。
因为鲜少见她有这样安静的时刻,穆宴的指尖便轻轻在她腰间婆娑着,隔着仙纹绫的衣料缓缓游走。
殿外朔风呼啸,寒风凛冽,殿内即便是燃了燎炉的情况下,穆染也没感觉到自己有多暖和。
可抱着她的人却不一样。
对方的指尖仿佛带着火一般,在她腰间一点点游走,即便是隔着衣料也能感觉到那灼热的温度。
熟悉而压抑。
穆宴明显感觉到怀中的人整个身体的僵硬。
即便没明显地表达,可她抵触的情绪却一眼就让人能瞧出来。
听着对方有些隐忍的呼吸声,穆宴双目中浓墨渐渐凝聚起来。
细算下来,如今的大魏,唯有她一人敢在他的跟前露出这样的神态。
面上冷淡,可心中却厌恶抵触。
穆宴知道,自己的一点触碰对她来说都难以忍受的,这点从以前就如此。
这要是换了旁人,穆宴早就嗤之以鼻,抛诸脑后。
可偏偏这人是穆染。
是那个即便被他救了还是一副拒人于千里外冷漠神情穆染,是那个他无论怎么费尽心思也无法让对方展颜的穆染,是他每每想放弃,又割舍不下的穆染。
穆宴最初只是觉得对方这样冷漠有些意思,所以才会留下对方。
可越往后事情不受控制。
他才知道,他对穆染的那点兴趣,最终是他作茧自缚的开始。
从出世便被封为太子的穆宴自幼便得到了旁人的敬畏和讨好,他习惯了那些人见着他时的卑躬屈膝,小心奉承,过于顺利的成长历程,让他觉得,这世上似乎没什么是他不能得到的。
便是想要摘星,只怕都有人会变着法地替他完成。
可偏偏,穆染让他知道了什么叫求而不得。
越长大穆宴便越发现,他无论如何想尽办法,也不能让他这个皇姐有丝毫触动。
对方似乎没有心,没有感情一样。
元正夜宴的初见,穆染分明已经被欺辱得性命垂危,可硬是咬着牙一声痛呼都没发出来。
被救了之后她的指尖损伤严重,照尚药局那边的说法,这种程度便是什么都不做,单单放着都会日日感觉到摧心折骨的疼痛,可她还是一声不吭。
就连换药时,也只是紧抿着唇,眼帘微垂,视线不知落在何处。若非她面容上苍白得毫无血色,和额间沁出的细密的汗珠,旁人也许真的以为这点疼痛对她来说不算什么了。
正是因着她这样的表现,穆宴在救了她之后短短的半月内,对这个人产生了极浓厚的兴趣。
他花了很多时间去观察对方。
然后在不知不觉中弥足深陷。
等到反应过来时,他已经从想要弄清这个人为何这样冷淡,逐渐成了痛恨她冷漠得不近人情。
因为他发现,无论他如何努力,得到多少人的敬畏和尊崇,却得不到这个人的心。
穆染的眼中永远没有他。
永远都是空洞虚无的。
他为此求而不得,发疯癫狂。
不惜在对方面前暴露了自己一切的面目。
那只银喉长尾雀的确是他亲自挑了送给穆染的,本意是想让对方高兴一些,可当见对方原本虚无的双眸中印照出那只鸟的影子时,穆宴就后悔了。
因为他发现,自己不能忍受这个人的眼中有旁的东西,而没有自己。
“你应该是什么都不喜欢的,所以你眼里才会什么都没有。”
在将那只鸟捏死的时候,穆宴唇边带着笑对着穆染说出这话。
“皇姐你瞧,这鸟这样小,这样不值一提,死了便死了,皇姐莫要再记着它了,日后孤再替皇姐寻好的来。”
那时的他是这样说的。
可那之后,穆染的身边也没再出现过任何的动物。
穆宴以为,自己可以等,等到穆染眼中慢慢有自己的那日。
可先帝的一道旨意,打乱了他所有的筹算。
先帝想将穆染嫁出去。
那道敕旨下得匆忙,从盖了印到去穆染的安阳殿宣旨不过半日,快得叫穆宴都来不及反应。
等他知晓时,一切已经成了定局。
他的皇姐,被许给了别人,且很快就要出嫁。
陛下亲自下旨,无人敢置喙。
便是他的母后,也没办法让陛下改变心意。
也就是那时候穆宴才知道,他还不够强。
他的父皇才是大魏的唯一的掌权者,是谁都不敢忤逆的人。
穆宴因此得到了新的启发。
他不想让穆染出嫁,更不想再受制于人。
只有坐上那个位置,他说的话才真正算数,他才能把穆染彻底留下。
就算是只有人也好。
他其实并不在意的。
穆宴想。
只要穆染的眼中还是一样什么都没有,那他就可以一直等,等到这个人的双眸中印出他的影子。
在那之前,她想离开都是天方夜谭。
诚然,穆宴可以强留她,可他同时也贪心。
他要的,是这个人亲口说,自己愿意留下来。
思及此,穆宴微微低头。
他的一只手仍在穆染的腰间轻轻婆娑着,另一只手却展开那道帛书。
“皇姐可知这帛书朕从何处得来的?”
穆染垂眸,没开口,整个人显得沉默。
穆宴却低低笑了笑,低沉的声音传入她的耳中。
“先帝崩于金銮御院,那时朕恰好在侍疾,这帛书中的内容,是朕亲耳听见先帝说了叫人记下,原是打算交由中书省拟旨的。”
他的指尖将先前被穆染攥得起了折皱的帛书一点点抚平。
“只是这帛书记录完后,还未来得及交出去,先帝便崩逝,朕便截下这道帛书,留在身边至今。”
穆宴的声音越来越轻,可穆染却听得越发清晰,因为对方这会儿几乎是在她耳边说出的这话。
“皇姐,你觉得,这帛书中的内容若是叫人知晓了,该当如何?”
殿外呼啸的寒风再次涌动,将廊檐上的宫灯吹得再次摆动起来,若隐若现的烛火印照进寝殿内,将他手中的帛书照得明亮起来,恰好能看清上面的一句话。
那是穆宴骨节分明的指尖正好停着的地方。
【公主琼英非朕所出,着,褫夺封位,废为庶人。御女杜氏混淆皇嗣,罪同谋逆,着……】
冷冰冰的文字,如同这殿外的朔风,叫人心中寒意油然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