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出青年收到礼物一瞬间的茫然,穆弈敛眸掩去眸中笑意。
“不必,让周先生破费了。”他低声笑道。
作为最大实体书图书馆,馆里有时会推出一些珍贵书籍复制品,也可以看做是实体书的文创产品。这些书装帧精致,但通常购买收藏的人不多,因而价格不菲。
中心城一个普通职员的薪水虽然不算太高,但买一本书还是绰绰有余,周繁兀自去了另一边展览柜挑选。虽然不常与人私下交往,但礼尚往来是基本的礼貌。
他在令人眼花缭乱的书目与封面里看了半晌,最终选定一本名为《尤利西斯》的书,这本书封面简洁,一片纯白里安放着几个深黑色字母,如船只在无边海洋里飘浮,让他莫名定住了目光。
“意识流巨著。”穆弈注意到他的目光,温声道:“周先生好眼光。”
“是么。”周繁淡淡回答,他其实并没有看过这本书,但他想起穆弈对那个时代的了解程度,便想也许穆弈早已读过。
那么收藏一个纪念版也没什么不好,算锦上添花吧,周繁垂眸看了一眼手里的紫罗兰。
浅紫色花瓣柔软地簇拥在一起,细嫩娇弱,香气甘甜,能让人清晰地感觉到某种生命的存在。他已很久没有接触过鲜花,拿在手中触感甚至可以说新鲜。
付过信用点,周繁接过包装整齐的《尤利西斯》,转身递给穆弈:“见面礼。”
“谢谢。”穆弈双手接过书本,笑了笑拨开衣袖露出自己的手环。这种过分现代化的东西出现在他身上有些不和谐,好像他的手腕天生应该佩戴一块名贵的古董手表而非手环:“不知道往后梦里会否有机会再见,周先生愿意交换一下联系方式么?”
周繁愣了一下,他很少用私人社交账号,几乎记不起账号名字了。
穆弈偏头看他,见他神色冷淡,缓声道:“打扰到周先生了么?”
周繁摇摇头,迟疑地说出一句话:“不……我只是忘记社交账号密码了。”
这个答案显然两人都没有想到,穆弈轻笑出声,道:“周先生现实和梦境中真是两个人啊。”
梦境里的周繁思维缜密,谋定而后动,现实里却连自己社交账号密码都能忘记,面上却是一副淡然的神色,要仔细观察才能看出其中的茫然。
周繁抿着唇在光屏上操作了几次,试图登上许久不用的社交账号,可都以失败告终。
“[认证错误。]”
“[密保问题回答错误。]”
“[是否启用掌纹解锁并下载最新版本?]”
周繁点了“确认”,因为很久没有启动过,手环里的版本还是半年以前的。
联邦推行两套社交软件系统,一套作为私人在生活场合里使用,一套则作为职员在工作等正式场合使用。新朋友录入后会被自动分类,不过偶尔系统出问题会把生活好友分配到工作系统里去,这种时候就需要手动调整。
十几秒后,更新后的界面出现在周繁眼前,聊天列表空空荡荡,好友列表简短到一页就能翻完,头像亮起的只有零星几个。
他对穆弈点点头,示意可以添加好友了。
很快,光屏弹出提示框。
“[‘mu’请求添加好友,信息认证安全,身份识别可信任,是否通过?]”
穆弈的头像是一片浅蓝,放大才能看出那是海洋,海洋上空掠过几只海鸥,角度很随意,应该是他自己的摄影作品。
看到这张图片,周繁心里又升起一丝难以言喻的熟悉感,像是曾在哪里见过。
他通过了对方的好友申请,看那个浅蓝色头像成功躺进简短的好友列表里。
二人继续在露台的樱桃木书架里漫无目的地穿梭,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周繁不是个健谈的人,但几次梦境下来对彼此都有基础了解,因此也算有话可说。
“周五的聚会在星轨餐厅,其余三人都会出席。”周繁用余光看他,道:“你决定好了?”
穆弈点头:“我并不适合出现在那种场合,通常我会避免与其他造梦者见面。”
他看向周繁,又笑笑:“不过你是例外,周先生,不是谁都有概率在梦境里短期撞见三次的。”
还有一点他没说的理由是,周繁让他想起了很久以前的某个人,某个已经记不起面容和名字的人。
尽管不记得了,但在遇到和那个人相似的人时,还是忍不住试着接近。
露台的风冷了许多,周繁点开手环看了一眼,接下来一小时内2区降雨概率接近90%,便道:“时间不早,我先回去了。”
穆弈微微颔首:“我送送周先生。”
“不必。”周繁道:“区际飞行器还在运行,可以直达中心城。”
他拒绝了,穆弈也没有勉强,二人在图书馆门口分别。冷光从背后勾勒着穆弈的身影,周繁看见他对自己挥了挥手。
“以前读《尤利西斯》时很喜欢里面的一句话,‘历史是一个我正试图从中醒来的噩梦’。”穆弈含笑的声音随着夜风传到周繁耳边:“周先生,希望下一场梦,我们还能相遇。”
周繁转过身没有回答,也挥了挥手,便朝着来时的方向离开了。
……
穆弈躺进好友列表后非常安静,和其他好友一样,且头像熄灭得非常规律,每晚九点之后必定变灰。
手环会实时记录人们的状态,一个人头像变灰通常不是自己退掉登录,而是进入休息及睡眠时间,一段时间不启用后,手环自动套上数据锁后关闭。
很难想象竟有休息如此规律的人,但这件事发生在穆弈身上似乎也不算太奇怪。
周繁把和穆弈见面的事暂时放在脑后,周五完成工作后,乘坐公共飞行器去了三区。
他很少为了私事一周内两次出行,离开办公室前,1023还惊讶于他下班如此迅速,得知是和朋友见面后便笑了笑没再多说。
飞行器降落在菲勒西港口,这是三区除了迪克白天鹅港以外最大的空港,周繁按照梦里的约定,没有急着出站。
他的眼睛在人群中搜寻着那个可能已经出现的人,有了和穆弈见面的经验,他今天出发前特意换了一套稍微正式点的衣服。
一架漆有银月涂装的小型飞行器低调降落在空港的备用降落区域,但在经济贸易发达常有大亨出入的三区,它没有引起过多关注。
穿着白色飞行员服的少年拉开舷窗门,将备用钥匙抛给接机的驾驶员,就从私人通道进了空港。
他同样在人群里搜寻着,很快眼前一亮,一边招手一边说话:“周繁,这里!”
周繁回过头,见李霜从私人通道的位置出来。现实里他和梦境差别不大,眉宇清晰,身形清瘦,不过或许是衣服的原因,那张脸犹带稚气。
“路上有点事耽误了,不好意思。”李霜道:“叔父不放心我一个人出来,所以可能会有人跟着,不知道大家会不会感到介意?”
周繁淡淡扫了一眼后面隐在人群里的两个人,道:“我没关系,不过你家里似乎很看重你。”
私人飞行器、自由使用空港备用降落区域以及跟在后面保护的人,种种细节表明李霜的背景很是强硬。
他在脑海里快速过了一遍中心城相关姓氏的当权者,大概猜到了李霜的身份。
李霜并没有否认,低声道:“他们希望培养我继任叔父的位置,所以我出来和朋友玩的时间不多。”
二人离开空港,在预约司机的接送下直达餐厅下方,乘坐透明观光电梯去往位于三百七十一层的星轨层。
进了电梯,李霜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因为那两个人不能同乘,只能等待下一班。
“终于可以透会儿气了。”他看着外面的落日,语气带着抱怨:“他们在的时候不能随便说话,我最讨厌这一点了。”
“他们是你叔父信任的人,你不信任?”周繁想了想,换了个问题:“那么你为什么信任我?”
算起来二人只在梦里相处了七八天,这么短的时间便让李霜对他产生了信任?
周繁不太信被朝着联邦指挥官方向培养的继承人这么容易轻信他人。
李霜似乎也在琢磨这个问题,思考了一会儿,斟酌道:“不能说是毫无保留的信任……我也有自己的私心,你觉得我应该相信他们,因为他们跟我叔父有关,但是我想要自己的人。”
不知道周繁能不能理解,他解释道:“我身边都是别人安排的人,虽然大家对我都很关心,很看重,但是我没有自己的朋友——独属于我自己,不会跟家里其他人产生关系网的那种,你明白么?也可以说是我的同盟。”
周繁默默点头,他明白这种感觉,却不觉得有自己的朋友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远处的天际变得暗淡,最后一点夕阳沉下,无尽的晚霞也即将落幕。环绕在玻璃墙外的灯亮起来,将通往星轨的路变得璀璨光明。
李霜接着道:“没听说过哪个指挥官身边没有朋友,只有别人安插的亲信的,除非他是傀儡。”
他看着周繁,眸光认真:“你是我自己挑选的朋友,我觉得你可以信任,便自作主张了。现在我想问问你,周繁,你愿意做未来指挥官的盟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