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易斯一开始是没有注意到这名年轻人的。
毕竟他打扮并不出众,行为低调,唯一称得上数的只有容貌英俊端正。
青年住在游轮第五层的顶级客房,很少出现在人面前,也不去顶楼泳池消遣。刘易斯那时只是名侍者,负责听取五楼客人们的需求。
青年经常问他的一个问题是:“请问今天周几?”
他苍白的脸色和微微泛蓝的眼眸宛如某个中世纪贵族,尽管态度彬彬有礼,刘易斯依然不敢怠慢:“今天周四,尊贵的客人。”
他没有说的是,这是这位客人今天第三次问这个问题了。
客人也意识到什么不妥,淡淡而笑:“抱歉,我的记忆时常出岔子,不是第一次问你这个问题了吧?你看起来有点困扰。”
刘易斯也笑笑,小心翼翼问:“您预定医师了么?医师们工作总是排得很满,有时候等上一周也见不了一面。”
这趟旅途的终点是三区,三区拥有除了中心城以外最好的医疗资源,刘易斯理所当然以为客人是去见医生的。
客人却摇摇头,沉默着回了房间。在他转头的时候,刘易斯从客人面料挺括的衬衫领口下看到一点青紫,像是伤口。
就在他以为说错话引来客人不快的时候,那天晚上,年轻的客人破天荒走出房间,去了甲板。
“能帮我端一杯酒么?不加冰的就好,谢谢。”客人如是道。
喝过酒后,他毫无血色的脸总算有了点红晕,话语也多了起来:“你问我在看什么?”
他指了指天上:“月亮。”
刘易斯也看了看,不明所以。那只是一个发光的人造球体,尽管全面还原了地球时代的月亮形态,连上面坑坑洼洼的环形山都一并仿造,但很少有人如此聚精会神地观看,仿佛那上面有天大的秘密。
“你看。”他对刘易斯道:“那是一个道标,是人就算失去也要费尽心思补上的东西,否则就会迷失方向。”
刘易斯抬头看了看,又听他问道:“你有自己的道标吗?”
年轻的客人笑容浅淡,如初雪消融,那双眼睛里却并没有笑意:“你的道标能支持你走多远,取决于它在你心里是否光芒万丈……你和其他船员格格不入,你自己不觉得么?”
“道标?”刘易斯喃喃着这两个字,听他继续道:“你身上有来自贫民窟的印记,能得到这份工作一定费了很大力气吧?”
刘易斯悚然,不由反问:“你……您是怎么看出来的?”
他认为自己掩饰得很好,整洁统一的船员制服,周到温和的服务态度,以及谈及三区时如数家珍的熟稔还不足以磨灭他来自贫民窟的出身么?莫非这名客人要因为贫民窟而对他进行投诉?
“你的习惯,你喜欢把每次用餐剩余的面包留下来,而不是当场处理掉。”客人啜饮一口酒,低声道:“当然也有些其他的原因,比如说我刚好认识一位贫民窟的朋友。”
被抓到这种细节,刘易斯忐忑得有些结巴:“我……我有哪里做的不好么?先生,请不要向司务长投诉我,我可以做得更好!”
客人转头,用泛蓝的眸子注视刘易斯,目光深不见底:“不,我要说的是,你想更进一步么?”
……
“他给了我父亲一张蓝色的卡,说这张卡里有我父亲渴望得到的东西,信用点,伪造身份,相关证件……同时给了我父亲两个选择。”温妮面色沉沉,讲述道:“一是永远不碰这张卡,不使用里面的东西,当做那一天的谈话没有发生过;二是使用它,并且抛弃自己的过去,成为地位更高的人,高到让人不敢挖掘贫民窟的出身。”
周繁揣测道:“这样的好处同时伴随着巨大的风险?”
温妮点头:“卡里的东西只能适量使用,用多少,怎么用,父亲全都得仔细掂量。那名客人说过,用多了会被某些人盯上,那时,就再也回不了头了。”
“他用了很多?”周繁问。
“简直像是来自恶魔的馈赠,是不是?”温妮苦笑了一下:“他本来不想使用,过了很久,就到他都快忘了那张卡时,我生了一场重病……”
接下来的事不用她说,周繁也能猜到。
“没有那笔信用点,我活不下来。”温妮黯然:“可是用了它,我的父亲留不下来。在联邦的通缉令下,他终生漂泊海上,再也没回来过。”
这样看来,刘易斯被列为联邦通缉犯,必然跟那位客人赠送的卡脱不了干系。他在权欲的旋涡中渐渐迷失了本心,周繁想起上一场梦里刘易斯跟自己说的那番话,简直是客人对他说的话的翻版。
那名客人是谁?和联邦又是什么关系?
新的谜团出现在周繁眼前,他蹙着眉毛,一时没有说话。
温妮慢慢道:“这些都是父亲离开前告诉我的,那时候我还小,不明白那些意味着什么。”
她蜷缩在角落里,抱着双膝,仿佛喃喃自语:“十几年了,尽管他成为通缉犯,堕落为恶魔的一员……我有时候还是会想念他,他曾经把我藏在杂物室,偷偷带我出过一次海。为了让我看见甲板和海浪,他做了个很简易的瞭望台。”
周繁心里一动,问:“是在室内么?”
温妮点点头,有些奇怪地反问了一句:“你怎么知道?”
他没回答,想起上一场梦里穆弈拉他进的那座室内瞭望台,就是在那里,他目睹了刘易斯残暴统治的一面。
没得到回答,温妮也不甚在意,继续道:“有时候我真的希望父亲那时没有选择救我,这样生活的拖累就会变少,他也不会成为漂泊至死的通缉犯。”
她看起来很消沉,擦了擦眼睛,道:“我不能理解……那样不顾一切的情感,你呢?”
“我不知道。”周繁坦率地摇摇头,“我没有亲人。”
温妮愣了一下,没想到他的回答是这样的,下意识道:“那……你和欧文呢?”
没等周繁说话,她解释道:“那天你们解释过是室友,不过我看得出来,你们应该是不想被人讨论吧?回去后我也在思考,单独约你出来用餐是否太冒昧,让你的伴侣误会了什么……”
周繁沉默了一下,为避免越描越黑,索性应道:“没关系,他不在意。”
反正穆弈不在这里,梦境剧情也进入尾声,这个谎言暂时不会被揭穿。
“你父亲有描述过那名客人的长相么?”他继续挖掘线索,道:“现在根据长相寻人的技术发达很多,你可以试试找到他。”
看了他一眼,温妮摇头道:“父亲只给我画过一幅速写,那名客人的长相……”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周繁捂住她的嘴,面色变得严肃。
他听到了刀背拖在地上的声音,很轻,只有一声。
但是离这里不远。
在他们低声交谈的时候,狩猎者无声无息地进入了这里,在寻找两人的踪影。
周繁半弓起身子,通过货箱之间的狭窄缝隙去找狩猎者的影子,另一只手已经摸上了背后的枪械。
狩猎者很狡猾地在另一边的货箱后面走动,就是不露出一点身影,不让周繁定位他的具体位置。
双方都察觉到了对方的大致范围,但碍于武器和位置不明,谁都没有贸然发起进攻。
温妮屏住呼吸,也缓缓起身,她不敢先走,怕发出一丁点声音。她显然也听到了多余的声音出现在附近,狩猎者追来得太快,太准,让她怀疑自己身上是不是有什么定位器。
这样想着,她脱下手环,将它塞进货箱某个角落,随后看周繁的举动。
周繁还在凝神注意狩猎者动静,不时垂眸看一眼光屏——半分钟前,穆弈给他共享了屏幕视野。
制高点俯视下,整个工业区的路线一览无余,这么看来,刚才他看到的枪口的确是穆弈的狙丨击枪。
[欧文:建议你从西边撤离,虽然路线长,但岔路多。]
[欧文:警员应该快赶到了。]
收起光屏,周繁在脑子里自动勾画出穆弈建议的那条撤离路线,说实话,若没有建议,他绝对不会选择那条路线,又长又绕,中途如果跑了岔路,又没有地图,很难摆脱狩猎者。
而且他们所在的地方是工业区的进出货口,要离开这里只需要顺着大门走出去,何必舍近求远?
但穆弈共享的画面让他陷入了思考,从上方视角可以看到,这边出去是一片规划好的草坪与园艺,意味着没有掩体。
狩猎者手上是有枪的,树枝与树叶修剪得再整齐,也挡不住他的攻击。
正在他沉思间,一声由远及近的鸣笛声传入他的耳朵,温妮面露惊喜:警员到了!
刀背拖在地上的声音陡然暴躁起来,周繁听出他是想朝这边冲过来,当下不再迟疑,对温妮做了个手势,二人穿过货箱预留的缝隙钻出去。
但这里还是太安静了,静到他不光听见二人的脚步声,还听到狩猎者的嗤笑。
“滴滴——”
一条新的通话申请打破了寂静。
周繁心里狠狠一沉,停下脚步,看到狩猎者不再掩饰地从另一边货箱后面走出。
通话申请只持续了两秒就被那边自动挂断了,光屏上,一条未读消息分外瞩目。
“[唐灵:不要回公司!这边已经沦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