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弈口中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他上次特意去见的音像店老板。
看到老人的第一眼，周繁心里浮现出那个名字：宗恩。
他果真没死，且在贫民窟扎下根系，连中心城都不知道这个消息。
“我该怎么称呼您？”周繁淡淡问。
他们进来后，音像店就打了烊。晦暗如老剧场的棕色灯光里，宗恩特地挑选了一支舒缓忧郁的唱片，给他们各自倒了酒，仿佛他们不是谈话，而是来包场的。
“zone。”宗恩明明已经老了，眼里却依然含着精光：“也可以叫我宗恩·希尔，周先生，我一直在期待我们的第一次见面。”
他冲周繁举杯，自顾自喝了一口，道：“你或许没有听说过我，但我十年前……不，更早一些就开始关注你了。”
穆弈似乎跟他很熟，并不拘束，把周繁杯子里的酒倒掉，从内室挑了一瓶颜色清透的果汁。
“他不能喝酒。”
穆弈在周繁旁边坐下，微微后仰靠着椅背，手臂搭在扶手上。
“你要旁听？”宗恩瞥了他一眼。
穆弈微微笑起来：“当然，周先生特许。”
周繁没有反驳，宗恩看了他一眼，挑眉：“看来你们关系很好。”
唱片悠悠地放着爵士乐，暗调灯光里，听众保持着安静，是最适合讲述故事的环境。
老人的开场白带几分怀念：“三十几年前，还得到你踪迹的时候，我刚继承了我父亲的资产，成为永生树的董事之一。”
大概是太久没跟人追述过往了，他语气激动不少，脸上也焕发光彩：“那时我还年轻，野心很大。你知道，人的欲望是无穷无尽的，很多人觊觎的东西我出生起就有了，所以我对我获得的那么丁点东西并不满意，毫无成就感。我认为那些如我现在年龄一般的董事会成员都是一滩烂泥，他们掌握了更多权利，却不用它们做点什么，为什么我不能取代他们？”
周繁仿佛看到了几十年前的宗恩，野心勃勃，随时准备做出一番成绩。
“你失败了。”他用了陈述的语气。
宗恩点头：“对，悖逆了太多人的利益，我暂时失败了。我们的矛盾无可调和，可我不认为他们是成功的。”
他喝了一大口冰酒，脸上皱纹横生，神情却不见老态，似乎这么多年的蛰伏并未磨灭他的野心。
“听起来不像个保守派。”
闻言，宗恩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我显得开放，对吗？实际上我只是要求提高集团贸易的自由性，加强对于资产和员工的管制，别学三区，冒那么大的风险不值得。可是那帮蠢货自动帮我划分了阵营，企图将一切反对改革的阻力来源都推到我头上。”
周繁用余光看了看穆弈，这些事情他大概知道，此刻只是平静地品着酒，好像真是一位置身事外的观众，没有插入二人的对话。
察觉到周繁的视线，他笑了笑，意思是不必在意他。
“但我想，你对我的过往并不感兴趣。”宗恩话锋一转，“你来这里是想知道他们的目的。”
话里的“他们”是谁，不言而喻。
老人往后一靠，显得有些漠不经心：“虽然我离开中心城很久，但有些自己的渠道，你的事我刚好知道。”
周繁垂眸，淡淡道：“他们对周家的实验有兴趣。”
“确切来说，是对你这个实验品有兴趣。”
宗恩眯了眯眼，“一百多年前，永生树旗下一个小公司打捞到一艘沉船，船上关于你的实验数据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众所周知，地球时代末期环境极其恶劣，为了定居在太阳环，人类付出了近乎毁灭的代价。”
尽管周繁对这些信息没有记忆，不过从联邦的科普书籍里看过，还算有印象。
“就算是最全面的文明资料也有无法企及的角落，因此，我们在这之上重新发展的文明难免有断代之处，遑论一个保密进行的实验。”
说到这里，宗恩叹了口气：“找到那艘沉船是个意外，但总有人被永生的欲望驱动……他们复原了部分沉船的实验数据，本以为能找到实验品的尸骨辅助研究。”
他没说完，剩下的话周繁能猜到。
沉船内有很多骨头，联邦的科技非常发达，能化验出它们曾经属于谁，却唯独找不到属于实验品的。
他们感到疑惑，于是扩大搜索范围，最终得出一个惊人的结论：实验品没有死。
这是否意味着实验的成功？
周繁背后发冷，好像在那些狂热而惊喜的目光下异化成了没有生命的死物，被注视，分割，解剖。
这时，穆弈用力握了握他的手腕。
他没有开口，皮肤上的温度却足以将人从梦魇般的场景唤回。
宗恩继续说：“他们当然不会天真到认为这个实验完全成功，但这就像一份新世界的财富，不是么？”
毋庸置疑，陌生而独特的价值总会引起资本的追逐。
周繁稳了稳心绪，问：“他们成功抓住我后，并没有从我身上得到实验的关键，对么？”
否则无法解释为什么他没有留在白岛继续接受实验，而被投放到了中心城，那些人不可能突发善心放过他的价值。
“我不知道具体原因，不过，你应该见过里维斯？”宗恩道：“里维斯便是那些老东西选出来的代表，他最符合他们的心意。如果他在你身边，说明老家伙们还没有放弃。”
周繁还没说话，穆弈从鼻腔里哼笑了一声，他这种笑声不常见，含着微微的冷峻，让人心里一跳。
“现在，他们必须得放弃了。”
他收紧手掌，看向周繁，表情复而变得温和：“十年前的事情不会重演，我保证。”
……
六区。
临近中午，1023抵达了里维斯圈定的范围。
这里似乎是居民区，氛围很好，沿路种着银杏树，天气虽然阴沉，但金黄色叶子铺洒一地如阳光。
1023看了看地图，以这里为中心点，附近一公里为半径，是周繁最后出现的地方。
她知道里维斯不止放了她一个人在周繁身边，还有些潜藏得更深的人做着同样的工作。他们或许是周繁见过的某个速递员，擦身而过的学生，或者更难以察觉的身份。
按理来说，她应该从他们那里收到更准确的位置，可是没有，大概他们被什么人阻挡了。
1023叹了口气，周繁身边那个人果然不简单，还剩六天，她只能按照自己的方法寻找。
手环忽然震动起来，她点开一看，眉目不自觉流露出厌倦。
“姐，这个月的信用点你还没转给父亲，你忘了吗？”少年的声音是如此惹人心烦，1023冷冷回答他：“元旦前就给了他五千信用点，他又花光了？”
“那怎么够？”少年笑嘻嘻道：“中心城物价那么贵，我和父亲也要买新衣服嘛。”
“上次给你找的工作呢？”1023问。
少年皱了皱眉，似有不满：“那个公司太小了，我朋友都觉得丢脸。他们说你能进永生树工作，我也可以去试试，但里维斯先生没有给我答复。”
他身上限定大牌套装被穿得皱巴巴的，头发没梳，和1023有几分相似的面庞满面油光，眼中却带着傲气。
1023没说话，好像突然不认识对面的人了。疼痛是难以避免的，可她只木然地点开转账，将所剩不多的余额转了过去。少年立刻喜笑颜开，没等她回复，迫不及待地挂断了。
看着灰掉的投屏，她心里空空荡荡，不知道自己还在期待着什么。
温暖吗？还是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关心呢？
小雨淅淅沥沥地落下，她深吸一口气，抬头没有焦距地看向半空。
雨幕里，不远处的大屏幕亮起，开始播放成衣广告。
一条又一条甜美优雅的礼服款款出现在模特身上，衬托得女孩年轻靓丽，笑容十分青春。
1023原本心烦意乱，看见那个模特却怔怔的，呆立在原地。
——屏幕上的人叫白野川，曾经是她的朋友。
她忽然想起几年前，第一次见到里维斯先生的那天。原本应该被他从贫民窟带走的不该是她，而是白野川。
她那么机灵，那么漂亮，谁看了都喜欢，却不愿意跟里维斯离开。
她想凭努力成为受人欢迎的模特，女孩说这话的时候，骄傲得好像在发光。
于是1023做了这辈子最大胆的决定，她私下偷偷见了里维斯，主动跟他离开了。
她太想离开灰扑扑的贫民窟，去看看光鲜亮丽的中心城了。如果可以，或许能在那里住上几天，便有了莫大的幸福。她还有家人，没法像白野川那样毫无牵挂地直奔梦想而去。
结果她真的住进了中心城，连带着父亲和弟弟，还有了份知名集团的工作，成为受外人羡慕的一员。
本以为她进入心中想象的天堂，可现在呢？
白野川的影像似乎在对她笑，这个勇敢的女孩真的成为了小有名气的模特，听说还有了恋人。
时间好像倒退回几年前，女孩依然自信柔韧，浑身都在发光。
1023呆呆地看着她，后知后觉地注意到自己在玻璃上的倒影。她不喜欢的、低调知性的打扮，脸色疲倦，眼神黯淡，看不到一丝光彩，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弄丢了。
自己怎么变成这样了？
命运馈赠的礼物，果然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雨声里，似乎有谁忽然抽泣了起来。
……
贫民窟。
结束了交谈，周繁起身，准备和穆弈一起用午餐。
“对了。”宗恩在他们身后道：“如果想和里维斯抗衡，不妨去听听那些最低廉、最普通的声音？”
周繁回头，见老人在棕色暖光里微笑：
“现在的一切真是他们想要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