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餐时间在一间装潢精致的餐厅度过。
中午人不算多，周繁选了靠窗的位置，这里能远远眺望联邦公海，风景极好。
餐厅是穆弈预定的，来之前他去见了个人。周繁独自点好了菜，机器侍者送餐前甜点时，穆弈才从门外进来。
他把一个盒子推过来，周繁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个全新的手环、资料和一些芯片。
穆弈简单介绍道：“新手环无法接收中心城信号枢纽发出的信号，应该能避免一定程度上的追踪。剩下是副手给你准备的新身份，二区和贫民窟通用。”
里维斯派系倒下之前，他不可能放周繁回到中心城。
周繁不知道他的打算，简单查看了手环和资料，轻声道：“和他们玩捉迷藏不是件容易的事，联邦各区都和中心城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穆弈就笑道：“周先生，你是当局者迷了。”
闻言，周繁抬眼，听他含笑道：“李霜也属于中心城，他的叔父更是指挥官，为什么你不会觉得他能代表整个中心城？”
这句话如一滴打破平静的水滴，周繁忽然发现，他不知不觉陷入了里维斯为他营造的心理暗示，那就是永生树集团等同于中心城。
事实上，永生树虽然是几大集团之一，却绝不可能只手遮天，更遑论有指挥官和其他集团的制约。除了这些因素，集团职员们的想法也各不相同，宗恩要告诉他的正是这个意思。
“中心城是由人组成的，只要是人，就有各自的心思。”穆弈勾唇低声道：“众所周知，和中心城的福利同样出名的，是严苛的工作时长、准入制度和生活压力，并非所有人都愿意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组成它的东西并不稳固。”
周繁在中心城生活了这么久，对其中的暗潮涌动自然深有体会。
他身份特殊，李霜和他接触的事，李家应该是知道的。可李霜叔父并未阻止，反而持默许态度，这份沉默值得玩味。
这是否代表了以李炽为代表的指挥官的想法？
见周繁陷入思考，穆弈安静地用着餐，偶尔给他夹菜。
他看看窗外，眯了眯眼睛，冬日里的阳光极为温暖，远处海面波光粼粼，看不见几个飞行器，偶尔有一两艘货轮在水面拖出长长的痕迹。
外面氛围这样闲适，适合去看看艺术展，消磨一下午的时间，迎着夕阳回家的路上，他们亲吻相拥，十指相扣……可目前来看，他的爱人正在为别人发愁。
穆弈少有地感到郁闷，他喝了一口柠檬果酒，手支着额头，眼睛盯着面前的人，隔空描摹着他沉思的眉目，看了几分钟，心情莫名平复下去。
不是梦境，不是一段虚无缥缈的回忆，也没有隔着投屏，周繁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
如果他开口，青年就会用那双灰蓝色的眸子给他回应，眸中安定沉稳，宛如风浪平息的海洋。
或许是他太焦虑了，无需患得患失，至少从现在起周繁会一直他身边，只要每天睁眼都能看到他的周先生，就很好了。
如是想着，穆弈勾起了唇角。
午餐后，他预约了二区某个艺术展的名额，神色悠然，仿佛这只是最平常不过的一个午后，日光分外惬意。
周繁被他不由分说地带上去二区的飞行器，云层流过机翼，日光如金色河水倾泻在窗外，青年叹了口气：“你还真是从容……不过，为什么是贫民窟和二区？”
他从拿到新手环起就想问这个问题。
穆弈没有直接回答，指了指云层下隐约可见的红砖屋顶建筑群，温声道：“还记得那里么？”
飞行器高度开始下降，能看见红砖建筑城堡似的外观，还有穿过小河的拱桥。
周繁怔了一下，道：“梧桐庄园？”
第六场梦里，为了制作甜点，他曾来过这个庄园。
“它名义上的主人是我的副手。”穆弈弯了弯唇角，道：“对我来说，这两个区域暂时安全可控，所以我擅自设定了范围。”
他转过头，对周繁轻声说：“我不希望你离我太远，抱歉。”
可控，对谁而言能够控制，答案已经不言而喻。
周繁感到奇异的是，他并未对这份掌控欲感到抵触。从昨晚开始，他就能感觉到穆弈情绪不太高，如果这样安排能让穆弈安心，他不会多说什么。
周繁淡淡道：“我以为你只有一间花店。”
听出他语气并无不悦，穆弈眸中含笑：“是啊，我名下只有一间花店，不像李霜有一整个家族的财富，以后还要劳烦周先生多接济了。”
周繁瞥他一眼，懒得戳穿。
穆弈藏得比他想象的更深。
梧桐庄园的部分藏品便已有市无价，别说还有一位能力强悍的副手，他背后的势力多半只显露了冰山一角。
否则，这个人不可能在没有足够把握的情况下，孤身一人找上梦境研究团队，并答应合作。
穆弈预约的是绘画展，联邦的艺术家很少，画家更少，画展大多比较冷门。
周繁以前不喜欢参加这样的活动，他看不懂那些风格新锐的画作，也不能体会画家要表达的东西。幸而今天的展主题是传统油画，欣赏门槛低了很多。
等一整个下午过去，他才惊觉二人真的看了这么久的展，把四五个小时无所事事地消磨了过去。
有一个能一起消磨时间的人是好事，和穆弈在一起时，他似乎从未担心过时间的流逝。
等他们回到贫民窟，天已经黑了。
四处是炫目的彩色灯带，连远处河水里也飘浮着小型的船舶模型，街上有些没拆除完的新年装饰，让人短暂沉浸在节后余韵里。
“今晚住酒店？”周繁问。
“不。”穆弈笑笑：“住我家。”
他稍微靠近一点，和周繁咬耳朵：“或者说……同居？”
贴着粉蓝色灯条的街角巷里，人被衬托成了黑色剪影。青年微微偏头，这剪影便似要吻上般亲密。
“不好意思，打扰一下。”
一个稍显稚嫩的声音打断了二人。
愣了一下，周繁往身后看去，只见一个小孩站在巷口，表情有些纠结，想进来又不敢。
他有一头枯黄如乱草般的头发，容貌似曾相识。
小孩显然是认识他的，很快就抛弃了纠结，大方跟他打招呼：“这位先生，我们又见面了。”
“吉欧瑞？”
小孩点点头。
穆弈不着痕迹地把周繁挡在身后，挑眉道：“怎么找到我们的？”
“他说的。”吉欧瑞指了一个方向。
周繁顺着那个方向望去，没认错的话，应该是音像店所在的方位。
他想到一个问题，穆弈和宗恩熟识，那么吉欧瑞没道理不认识穆弈，可之前在停车场内，吉欧瑞显然是把他当做一名不认识的坏人来对待。
“你们不认识？”周繁轻声问。
穆弈用只有他能听见的声音回答：“宗恩把他保护得很好，逆时之钟前，连我也不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
周繁就皱起眉头，既然连穆弈都不认识，那宗恩现在将人送过来是什么意思？
那个老人安静潜伏多年，谈起年轻时的野心依旧毫不遮掩，看起来从未甘心远离权力中心。可他毕竟老了，对集团的掌控力不如从前，羽翼也早被剪除，没有铺垫难以重回中心城。
除非……他想用吉欧瑞做投名状。
他知道周繁在中心城并非孤立无援，有人在帮这个人。于是他送来了吉欧瑞表明态度，等同于放出了自己还活着的消息。
吉欧瑞是他名正言顺的继承人，重返永生树具有天然优势，只等某些等待机会的人把这个靶子顺理成章地利用起来。
“我昨晚跟他吵了架，今天就被赶了出来。”吉欧瑞往背后一让，周繁看见他背后有一个赌气似的小包裹：“他不让我回家，他说我从现在开始得跟着你们了。”
吵架多半是个借口，宗恩想趁这个机会把吉欧瑞推向中心城，单从小包裹便能看出，里面根本装不下什么东西，周繁疑心都是小孩子的玩具。
“‘他’是指你的父亲？”周繁问。
吉欧瑞耸了耸肩，一副无所谓的表情：“他不许我这么叫他，反正他也没太管过我。”
宗恩的想法能瞒过他，瞒不过周繁和穆弈。
穆弈倒是没表露出什么，声音温和如常：“是么？那我先给你安排住所。”
他联系了副手，副手很快给了他一个地址，并表示会派人接走吉欧瑞。
二人离开巷子，走了几步，发现吉欧瑞还在身后，拖着小包裹亦步亦趋地跟着。
“等两分钟，会有叔叔带你去新家。”穆弈道。
吉欧瑞摇摇头，直白道：“来之前他让我不要听你的，说你最会骗人了。”
宗恩果然做好了准备，穆弈笑容微淡，听他继续道：“他还说，这位先生会送我去我该去的地方。”
他看向周繁，周繁也看着他。
意识到小孩是真的相信宗恩说的，他脸色变得认真起来：“他说的地方离贫民窟很远，那里没有一个你认识的人，有人会保护你，也有人想杀了你。即便如此，你也要去？”
他本以为孩子会茫然，或者退缩，可吉欧瑞只是眨了眨眼睛，问：“我以后还能回来吗？”
周繁摇摇头，他并不确定。
吉欧瑞踌躇了一下，又问：“他希望我去，对吗？”
“是的。”
吉欧瑞想到那张皱纹横生的脸，神秘尘封的往事，还有不允许他喊出口的父亲。
孩子抿抿唇，终究下定了决心：“我想去试试。”
得到答复，周繁心里却并不轻松。
他避开人群，给远在中心城的李霜发送了通话申请：
“找到吉欧瑞了，九点，米萨广场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