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前，三区区立医院。
“他的身体在持续恶化？”
“对。”索尔指着投屏上的光片讲解：“已经不能再拖了，你看，他第一次来医院时，这些数值还没有超出正常人范畴，当时坚持保守治疗是没问题的。但问题就出在这之后，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上一次来医院时，这几个数值大幅下降……”
他用触控笔点了点：“骨量丢失的数值仍在升高，且没有增长回来，最糟糕的事情发生了。”
对面的人没有发表意见，好像听专家报告那样专注地听着。
索尔怕他看不懂数据，随手将旁边的沙漏摆件拿起来给他举例子：“好比这个沙漏，每次铺在底面的沙子消耗一点，上面就会漏下来多余的沙，把消耗的地方填满。但一切都建立在上面沙子足够的情况下，以前他身体里有个‘修理工’总会将漏下去的部分补上。”
可现在，那个未知的“修理工”罢工了。
他的说法很形象，对面的人微微点头，算是给予了认可：“你们会怎么做？”
沙漏摆放在二人之间，中间嵌入了一个定格的时钟作为装饰，沙子无声落下来，细细堆成小山。
“人的衰老过程无法逆转，想要维持青壮年时期的身体机能基本是个无底洞。”索尔把沙漏倒过来，换回通俗的比喻：“沙子一直在消耗，没有补充，谁也不知道耗光后会变成什么样，或许会猝死，或许会迅速衰老……我们只能托底。”
“托底？”对面轻轻咀嚼着这两个字。
索尔耸了耸肩：“托底就是封住这个沙漏的无底洞，把最后一点沙子留下来。但这个手术在普通情况下是没法进行的，贸然动手只会加快流逝，他必须进入低温环境，停止新陈代谢。”
“我看过你们在这方面的案例和详细论文，相信你们的专业性。”对面没有追问，转而道：“你们最近的一个研究项目有来自中心城的注资？”
提到这个，索尔谨慎起来，意识到对面人知道的比他想象的还要多：“我不能透露投资方信息。”
“我只是想说，投资换人了。”
对面笑笑，道：“我们达成了协议，从现在开始我是新的投资方。股权转让手续估计半小时后会进入你的手环，资金我已经让副手发到医院负责人那里了。”
索尔愣在那里，没想到那个人会这么轻松地转移投资。要知道那个人的身份极高，身后还有一个家族的支持，不可能资金短缺。
对面这人什么来头？以前从来没听说，难道是什么隐藏的勋贵？
他表情疑惑，对面却没有解答的意思，声音低沉温和：“现在，给我介绍一下你们的手术规划吧。”
……
时间回到现在。
穆弈离开后，李炽没有离开飞行器，他又等了一会儿，一个气喘吁吁的中年男人从舱门外进来。
“你迟到了。”李炽看了看时间。
中年男人一屁股坐在他对面，抱怨道：“我说你们这些喜欢停在顶楼的人，有没有考虑到我上来要多花多少时间。”
他气还没喘顺，没等助理动手，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了杯茶。助理伸向茶壶的手停在那里，脸上有些许尴尬。
李炽叹口气，脸上浮现出一丝无可奈何：“预定个飞行器有那么难么？巴克。”
他挥挥手，示意助理下去。
舱室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巴克依旧没有坐直身体，遗憾道：“要是再有一罐啤酒就更好了。”
“我不是请你来这里喝酒的。”李炽又看了一眼时间，淡淡道：“那辆飞行器已经离开了十五分钟，你要想想怎么阻止那些人。”
巴克道：“我来晚了？”
他伸头看看桌面上的投屏，见小红点已经弯弯曲曲被逼到了联邦公海，道：“这还不简单，把他们的信号断开就行。”
即便再熟练的船长，没有导航都不敢冒然行船穿越海面，更别说飞行器。
巴克说得很轻松，事实上他的确做得很轻松，打开自己的手环后不知道操作了些什么，手环发出“滴”的一声。
“行了。”巴克又恢复到那个懒洋洋的样子：“我给他们换了个方向，让你的人去那边收尾吧。”
过了一分钟，李炽收到中心城信号塔那边发来的信息，才皱了皱眉，道：“你怎么入侵得这么快？”
察觉到他语气中的怀疑，巴克道：“当初交接我可没有保留，不过……”
他摸摸下巴：“要说后门，倒的确留了一个。……你别那样看我，今天之前我可没用过！”
李炽懒得追问下去，就算他用过，信号塔那边的人估计也查不出来。
“你之前留下的那个小东西，还记得么？”
闻言，巴克一愣，问：“什么东西？”
“随机生成故事的半成品系统。”李炽道。
他一说，巴克就想起来了，抓抓脑袋：“怎么了？我没太关注，听说有人在用。”
“那个东西被里维斯授权给了一个团队，据我的人调查，它已经用在了数万人身上，有些人脑部无法接受长时间刺激，造成了不可逆的损伤和死亡。这个团队还建立了一个论坛，试图通过这种方法筛选实验对象。”
说到这里，李炽脸色有些严肃：“你最好想办法收回来，今天是个机会。”
……
联邦公海。
后面追击的警员越来越多，把控住各个方向，飞行器已经走投无路，要想不被追上，只能不停往前，深入海域。
1023吩咐驾驶员降落，驾驶员通过后视仪看了看周围，慌乱道：“这时候降落不是死定了吗？”
海面一望无际，没有能停歇的地方，飞行器落下去只能坐以待毙。
“你没发现方向越来越偏么？”1023冷淡道：“有人入侵了我们的导航系统。”
她站起身，似乎并不害怕后方的追捕。周繁在飞行器上，警署的飞行器只能远远跟着，并不敢随意射击。
周繁发现她神色带着说不出的平静，那股被束缚着的、不合身的知性消失了，仿佛从某个压抑已久的地方挣脱了出来，准备好了接受自己的结局。
飞行器缓缓降落在海面，1023解开束缚，把周繁逼到打开的舱口。
周繁身上的麻醉劲还没缓过去，余光估算着离这里最近的警署飞行器距离，想分散1023的注意力。
但1023一眼便看出了他的打算，没有浪费时间的意思，将枪口抵在他胸前。
“我想，我们不必说再见，也许等一会儿就会再见了。”
她笑了一下，道：“不对，我是要下地狱的，我们或许见不到。不管怎么说，这几年和你当同事的感觉还不错。”
“你的家人在等你。”
周繁道。
1023轻轻摇头：“他们不会等我……也不会记得我。”
这辈子的最后几天，她终于从一厢情愿的幻影里走了出来，明明迈向了绝路，却有种说不出的轻松。八壹中文網
她看向周繁，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里出乎意料地没有畏惧，也没有紧张，不像是一双将死之人的眼睛，平和得宛如大海。
这个人不怕死么？
他提起家人，或许，是有人在等他回家的。
1023的手忽然颤抖了一下，开枪的最后，枪口偏移了几厘米。
“抱歉。”
她下意识地低声说。
一声枪响，周繁扶着门框的手松开了。
他脸色苍白，嘴唇也苍白，胸口前绽放一泼血花，仰面坠入海中。
茫茫海浪扑卷，人在自然面前显得那么渺小，眨眼就消失不见，唯有一缕血色载沉载浮。
“他死了？”
驾驶员问。
1023没说话，怔怔地看着海面。
“里维斯说过，就算是尸体也要带回去。”驾驶员又说：“这下怎么办？他要是知道人掉进海里了，我可不帮你说话。”
“不需要。”1023回过神，随后抬手，又是一声枪响。
驾驶员歪倒在座位上，睁大的眼睛里还带着不敢置信。
无人操控的飞行器慢慢往海里落下，在它彻底沉入海水之前，1023拨出了最后一个通话。
“报告：1057，死亡。”
说完，她把手环扔进海里，长发在海风里飞扬。
……
初见里维斯是一个下着雨的下午。
天气阴沉沉的，1023刚刚结束速递部的打工，手臂和腿上全是摔出来的印子。
但她不在意，踩着一瘸一拐的步子，手里提着给自己买的蛋糕，心情很好地往家里走去。
父亲会想起今天是她的生日么？也许弟弟会提醒他，他们两个在家里准备了惊喜也说不定。
1023想着，唇角勾起一丝笑意，忽然步伐一顿。
她看到白野川被一个男人堵在小巷里，那男人很高大，极有气势，一看便不好惹。白野川似乎有些畏惧，但一直在摇头。
其实1023仔细观察一下，便能注意到巷口外那些看似随意的人在戒备着其他人过去，他们是那个男人的人。
可她当时没想那么多，直接走了过去，对那个男人道：“你要做什么？请你离开我的朋友。”
白野川抓住她的手，她能感觉她们两个心里都有点慌。
男人有一个很明显的鹰钩鼻，1023不喜欢这样的鼻子，而且她觉得男人的目光令人很不舒服，好像在看没有生命的死物。
“你破坏了她的好机会。”男人意味不明道：“这可是能让她从此飞黄腾达的机会。”
白野川在她身后反驳道：“我才不要这样的机会，我要凭自己努力成为受人欢迎的模特。”
“那可是中心城。”男人似乎很有信心，扔给她们一张名片：“没关系，我还会在这里待十二个小时，明天早上之前，想好了来这里找我。”
中心城？
1023呆了一下，是那个她这辈子都没法进入的，只敢在网上看看的中心城吗？
白野川没有接名片，她知道她看着柔软，其实是个很傲气的女孩。
她默默把名片收起来，原以为这张名片不会和她有任何关系。
但她度过了一个不太开心的夜晚。
那一晚具体说了些什么，她已经记不得了，只记得蛋糕被弟弟偷去送给了他喜欢的女孩。那个女孩并不喜欢吃这样廉价的奶油，回头就扔到了垃圾桶里。她翻了半天，奶油黏在垃圾上，脏的不成样子。
父亲说，弟弟只是无心之过，她太浪费了，买那么昂贵的蛋糕。
她什么都没说，第二天天不亮，她离开了家。
里维斯果然在那里等着，虽然没等来白野川，但看见她红肿的眼睛，没有问为什么。
于是，她接受了这份命运的馈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