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是在他刚满周岁时便定下的亲事,对方是当初跟父亲一同从杭州来汴京的好友,经营布坊生意,后来男主人去世,母女二人流落在外,便时常让沈通达去接济她们母女俩。这门亲事沈易安从未听父亲提起过,不禁疑惑起来。沈通达又抽出几张信笺递给沈易安,原是沈令如要等会试过后才准备让沈易安知晓。辛巳年未中进士则弃文从商,中进士则专心仕途,但都要在这一年成亲。沈令如的心愿是好的,但是千算万算,没算到自己归西后儿子要守丧。更没算到儿子当年也死翘翘了。沈易安掐指一算,此时女方也应该二十有一,在这个年代可谓是大龄剩女了。揣好信笺,几人不知不觉往大门走,沈易安一直在思索这萧姓未婚妻。大门大户的女子,尤其商贾人家,被封建女德毒害的太多。从五代开始,女子裹脚便逐渐盛行,如今的大户人家女子都以小脚为美。沈易安见过那些畸形的小脚,只一眼就浑身发麻,顺眼都谈不上,跟美更是扯不上关系。想到要面对这样的畸形美,沈易安打心里就无法接受。大门口,沈易安驻足,对满眼期待的沈通达说:“我未曾听父亲提起过亲事,如今我们沈家家道中落,不能耽误小娘子。要不就再当些能当的,门板啊、窗户纸、瓦片什么的,多换些银钱送她做嫁妆,退了这门亲事吧。”
“退婚?”
沈通达惊讶万分,这么大个家产还有间正店园子怎能算家道中落呢?这三座三进三出的大院子是多少人几辈子都置不起的?“再说人家也未必想跟我成亲,依旧按照父亲嘱托接济她们便是。”
“我冬节前才去过,顾氏母女如今已能度日,不用接济。”
“那就等她们提到这门亲事再说吧,说不定人家早忘了。还有,她家若真的问起来,就说我……我活不了多久了,现在就在芳谷居等死呢。坊间反正也是这么传说的。”
“……”大宅如此破败,与他想象中相差太远,如今两条路摆在他面前,要么收拾收拾低价卖掉,要么花大价钱打造成沈家庄园。“沈家庄园”四个字让沈易安不觉心动,但还是被“靖康耻”三个字打败了,除非他能避免亡国。这……不是一个严谨考古学家范围内的责任。何况他只想做个隐士。离开沈家,门外的巷道上,沈易安陷入沉思。沈家大院竟然有种鸡肋的感觉。冷不防,沈易安脚下被什么绊了下,与迎面而来的女子撞了个满怀。“先生……”程禧急忙去扶。在自家院墙下跌倒,本就烦躁的沈易安头忍不住喝到:“眼睛长脚底板儿上了?!”
一只被红色衣袖半遮颜的白皙玉手停在半空,听到这话时又收了回去。这是她这辈子听过最难听的话。沈易安也怔住。这是他两辈子见过最好看的手。视线沿着粗布红衣袖一路看过去,只见一张不知如何是好的眸子正看着自己。错愕,不屑,愤恨交织在一起。那面庞白里透红,水汪汪的一双眼睛微蹙,刚刚还有些惊惧的神色此时已经淡定下来。程禧扶起沈易安,还帮他拍了拍身上的土,而这红衣女子也慢慢站好,漫不经心地端详沈易安。两人就这么互看着。从衣着看来,红衣女子只是普通市井人家,眉眼精致,双髻俏皮可爱,发间只点缀一枚珠花,可知还是闺中待嫁。片刻后,红衣女子目光从沈易安身上移开,远山眉一挑、杏眼一瞪开口道:“原来你眼睛长脚底板儿上了,给我道个歉就算了!”
道歉?老子也是个少年呢!沈易安冷笑下:“相撞是两个人的事,物体间力的作用是相互的,凭什么我给你道歉?”
红衣女子皱起的眉头说明她没听懂,沈易安无奈解释道:“你撞我和我撞你同时发生,力道是一样的,凭什么我给你道歉,难道就凭你是女子?”
红衣女子用看无赖的眼神打量沈易安:“呵呵,好吧,我错了,我不该把你撞倒。”
“你……你意思我碰瓷?”
“碰瓷又是什么?”
红衣女子显然很不耐烦:“罢了,看你这种摔倒了都要人扶的纨绔子弟,别让我赔你钱就好。”
说着,红衣女子径直从沈易安面前走过,沈易安则也在琢磨,为什么自己摔倒了而红衣女子却没事。说白了,这身子骨还是太虚。扭头看,只见红衣女子蹦蹦跳跳地推开沈家大门迈步进去,裙子荡起的刹那,沈易安看到久违的一幕。“哦!你没摔倒,因为你有一双大脚!”
已经消失在门里的红裙子突然又荡了出来,上面则是一张异常愤怒的小脸,挥着拳头朝沈易安过来。沈易安才发觉自己失言,拉起程禧转身就跑:“快跑!”
脚步声追的紧,一直到巷子口时,沈易安才扶着树喘着粗气,不时回头:“没追来吧?”
程禧忙回答:“没追来,再怎么说也是个女子……”“我就说,女子再怎样也跑不过男的。”
程禧面色略复杂,讷讷道:“她不是跑不过咱们,是不好当街飞跑。”
“哼,这么彪悍的婆娘能嫁出去才怪!”
沈易安依旧喘着粗气,程禧面色却更加复杂。自己的阿姊与这女子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么说真的嫁不出去了?!“先生,你认识刚才那女子?她好像是沈家的。”
“我哪认得?!大概跟下人有什么亲戚,看她穿着就知道了。”
话赶到这,沈易安不觉一肚子牢骚,无所忌讳地议论起刚才那女子,什么“女汉子”、“母老虎”都用上了,但最介意的,还是她把他当傻子看的眼神。那是什么神色?鄙夷、嘲讽、同情……让人难以咽下这口气!程禧此时也皱起眉头:“小娘子不缠足就不好嫁人也不好看,若是缠足,咳,又没法干活,听说走一步都钻心疼,田间女子就少有缠足的。”
“不缠足怎么就不好看了?”
沈易安反驳:“我就觉得不缠足才好,健健康康的,跑的也快。”
说话间,沈易安还是打了个冷战,忍不住回头看眼。程禧无语,主子这秉性还真琢磨不透,跟平常人就是不同。两人还要去沈家园子,有过刚刚在沈家大院资产断崖式缩水,沈易安对沈家园子的价值也失去了判断能力。“程禧,你说沈令品会不会把沈家园子的桌椅都卖了?”
“锅和灶总得留下吧……”去看看吧,丑媳妇总得见公婆。沈家园子正店在旧城西北方向杨楼街,与著名的丰乐楼,也就是樊楼,只隔了一条街。从旧城南到旧城北倒不远,只不过一路上街市繁华,走走停停,耽误不少时间。沈易安留心每个所到之处,希望从中找到和“天外天”有关联的细节。程禧对市井显然很熟悉,一路上给沈易安比比划划地讲解,哪里的小姐们漂亮有才,哪里的勾栏表演值得一看,哪里摆摊容易赚钱都如数家珍。两人还品尝了许多沈易安未见过的小食点心,程禧一直赞叹味美,而在沈易安看来却不过如此。甜的点心不够甜,肉脯多腥膻,面食多酸味……这就是生产力的锅了,此时被开发和利用的物质实在太少,玉米、土豆、花生等作物还没被引进。对城中小食有些了解后,沈易安也更加坚定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想法。未时末,两人才出现在沈家园子门口,结合前世所学,沈易安还是发现自己未曾预料到的事。这里多年后将会被强拆,变成败家皇帝最奢侈的园林、花石纲的终点——艮岳。与刚刚走来的一路繁华相比,沈家园子门可罗雀,青白酒旆都破了几个洞,毫无正店的气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