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踏入。进门后,沈易安轻吁口气,还好,前厅十二套桌椅俱在,说不定是婶婶还没来得及卖的,也或者不太值钱。堂里只见两桌客人,掌柜沈生见有人进来,忙从柜台后出来跟上。园子正店可以在前厅用餐,也可在园子里的雅间用餐,而评价一个园子好坏,菜品实则次要,主要的还是看风景。进入后院,入眼的景色还带着雪色滤镜,低洼处完全被白雪覆盖,远处亭子的横梁下则摇曳着褪色的灯笼。掌柜小心跟在沈易安身后介绍道:“我们沈家园子可有些年头了,足足二十亩,有山入景,有水环绕,动静相宜……”“可……我什么也没看到啊。”
沈易安蹙眉。掌柜陪笑:“冬日赏冬景,自然不见春夏秋之色,但也别有风味啊。”
别有风味?园子是秃的!跟沈家大院简直异曲同工!树只剩下树根,甚至分辨不出是随杨柳还是松柏,各种装饰除了石桌石凳尚在,其余的诸如栈道栏杆要么被破坏,要么只剩下存在过的痕迹。不用想了,这定然也是自己那婶子所为,够狠的了。掌柜尴尬瞬间,忙指着一个雅间道:“趁着冬季,我们园子正好修缮一番,景色常更替,才不会乏味。客官莫要此处多停留,进去里面暖和一下。”
沈易安探头,没见有屋,沿着曲折小路二三十步,尽头便见一名为“曲径通幽”的阁间。沈生得意道:“这园子中错落分布阁间亭台数十座,掩映在风景中,出入皆景。”
沈易安淡笑:“园以景胜,景因园异,能看出从前的雅致,眼下嘛……并不尽人意。”
古代园林不仅具备基本庭院功能,同时更是一件件生动的艺术品,沈易安前世就曾一度痴迷研究宋代园林,也正是源于陆游和唐琬在沈园留下的千古绝唱《钗头凤》。园子萧败的一幕,让沈易安顿觉伤感,不禁随口吟诵:“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沈易安伤感的并非“莫莫莫”和“错错错”,而是这么大、这么精致的文物,自己若不能亲手进行抢救性修复,简直对不起穿越委员会。这是个大工程。正在思索如何改造,假山后面闪出个人影。“好一首钗头凤!‘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妙,妙哉,虽然是严严冬日,却从这词里看到春末之殇,岂非词之意境?若非偶尔所得,必是大家之笔!”
沈易安愣住,眼前是个年轻的白面书生,有点没长开的感觉,从一身行头看来,还是个温雅的富家子弟。他一手提着酒壶,一手拈着酒杯,眼里已然有些醉意,此时正迷弟般地望向沈易安。沈生上前嗔怪道:“李小郎君,我说过多少次了,梨花酿不可空腹饮,必然要配上饭食果子,你若再醉在我们沈家园子,就扔进阁间算了。”
书生双眼一眯,带着些许醉意嬉笑道:“既如此,就宿醉在这好了,反正我也不想回家。”
沈易安盯着他看了片刻。斓衫下的是一双绣花鞋,白嫩的脖颈没有喉结,又是个一双大脚、到处乱跑、不守妇道的。沈易安淡笑了下道:“沈家园子的梨花酿当真好喝?”
沈生忙抢话道:“那是当然,客官不妨也试试,李家小郎君可是我们这的常客……”女子凑到沈易安跟前对他耳语:“一点也不好喝,比八仙楼的仙醪、班楼的琼浆差老远了……只不过这儿人少,清净。”
沈易安面色尴尬。沈生多少也听到些,忙拉住女子手臂道:“李小郎,你快回家吧,酒钱下次来结便是。”
“不回!”
女子指着沈易安道:“这破园子里竟然还有如此高人,除非他肯跟我把酒论词!”
沈生着急道:“这不为难我吗?你是客官,人家也是客官,把酒论词去诗会或教坊司!”
沈易安还有正事要办,这微醉的女子着实碍事,便开口道:“刚刚那首《钗头凤》我就送给你如何?你速速回家,日后有缘再见,我便再送一首与之对应的《钗头凤》。”
“还有此等好事?”
女子双眼放光:“说话算话!兄台一定要在此等我!”
“一言为定。”
女子咯咯笑着,走到沈易安跟前,猝不及防地伸手在沈易安脸上轻拍两下:“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见女子冻到通红的脖颈,沈易安顺手摘下羊毛围巾给女子围好,低头对她耳语道:“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你若再不离开,后面的就永远也别想知道。”
女子的笑容戛然而止,一来因这两句凄凄惨惨戚戚的词,二则实在想知道后面,便转身快步离去。斓衫下,沈易安注意观察,嗯,不错,一双到处跑的大脚。沈生望着离去的背影,抹了把头上的汗:“客官,受惊了!”
“罢了,带我去雅间吧。”
进去雅间,温暖铺面而来。屋里火炉烧的正旺,沈易安往最里面的椅子坐下去。椅子上放着一鹅黄色帕子,显然是刚才那女子的,沈易安拾起来看,角落里绣着三个草体字,很难辨认。基于此沈易安的寒窗苦读,这三个字很快浮现:李清照。沈易安蹙起眉头。李清照,古代大才女,早年生活闲适,清高到得罪过赵佶,爱好收集文物,中年颠沛流离,晚年投奔胞弟安居临安,还自号:易安居士。易安……呵呵哒。沈易安又掐指一算,李清照今年才十六岁,刚刚的一副醉态……好色好赌好酒;古人可畏啊。古人诚不欺我啊。沈易安收好帕子,掌柜笑吟吟卷起窗上竹帘,垂手道:“客官喜欢什么菜?”
“先介绍下菜品吧。”
“本店最有名的当属血肚羹、还有秘制黄雀鲊、秘制羊肉鲊,都是我们店的招牌菜……”沈易安举手打断沈生问道:“不会还有秘制萝卜条吧?”
沈生惊喜道:“呀,客官瞧着眼生,不想是个熟客,连玉萝脆都知道,我也不必班门弄斧了。”
“呃……除了这几样,捡你觉得还不错的菜来四个吧。”
“这是为何?”
沈生有些意外。“吃腻了。按我说的上。”
顿了下,沈易安疑惑道:“半天没见跑堂的?怎得掌柜亲自来?”
“怎会没有,不过今日各个都有事,凑巧了。”
“哦,那就好,那我们就等着上菜了。”
沈生离开,很快又亲自送来烧茶的火炉,才笑着离去。程禧手脚麻利地给沈易安点了茶,许久也没见上菜,沈易安便着程禧去前面看看。没一会儿,程禧就小跑着回来。“怎么样?”
“前面有几个要债的,掌柜正硬着头皮应付,我听了一会儿,大概是说原来采买的人是沈令品的小儿子,以沈家园子的名义在外赊欠,数额巨大。而这店除了掌柜和主厨、几个厨娘,其余的人昨儿都离开了,还有人在讨工钱,传言是因沈令品被收押,园子也要被官府收走。”
沈易安已经料到有事,却不想比他想的还棘手。“如今情形,沈家园子也成了烫手山芋。”
程禧忧虑中带着兴奋:“先生只要肯出手,定有万全之策!”
沈易安斜眼看程禧:“如此烂摊子了,还要我出手?我只想当个隐君子。”
当然,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怎么隐都好,主要能安静地打造自己的生活就行。这都是他的产业,还真的只能自己处理,否则日后也别想安生。程禧眉毛一扬,道:“先生会那么多新鲜菜品,单是瑶池仙饮就能让沈家园子名声大振。”
沈易安道:“是要仔细斟酌下,总不能让沈家园子毁在我手上。你还是先回去芳谷居,寻章术士替我照看下家禽,明日我还在这等你。”
程禧即刻就动身,而沈易安思量片刻后,朝前屋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