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楼与妓馆不同。青楼女子卖艺,讲究色艺双全,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不在少数,也不是拿钱就能见面的;而妓馆……也就那样吧,从古至今一个样。这女孩年岁虽小,气质却已经十分出众,一看便知是照着花魁的线路所培养。这样的女孩除了付出比常人更多努力,还必须是老天爷赏饭的,模样自不必说,对诗词音律的天赋也是必不可少的。女孩身着天青色襦裙款款而来,怀中抱着个小阮。走到椅子前,先不卑不亢地给沈易安方向施礼,坐下后便演奏了一曲,虽然没开唱腔,但听她的曲子哀婉动人,若是闭眼聆听,怎么也不会想到是这么个小女孩弹出来的。哀怨,大概是这时期青楼才艺的主流,姑且称之为“大宋精神”,女孩琴技虽高,沈易安却更想唱“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大宋,缺的是豪放,是阳刚。曲毕,妈妈望着沈易安讽笑道:“客官,这个好么?”
“好。”
“聪明伶俐吗?”
“嗯。”
“哈哈哈……只可惜,再好也不能留在你这儿,因为啊,你不配!”
说罢,妈妈甩着帕子带着女孩往外走,女孩施礼,眼神扫过沈易安,哪怕一丝丝傲慢还是被沈易安捕捉。沈易安走到女孩面前,道:“既然你聪明伶俐,我考一考你。”
女孩子不失礼貌地笑了下,轻言:“四岁时妈妈开始调教我,敢说没有听不会的曲子,没有唱不出的词,就算填词,偶尔也能拿出些像样的来。”
沈易安微微一笑:“好。请听题。话说,一个笼子里同时关了鸡和兔,共头十四个,腿三十八条,问——分别多少只鸡多少只兔子?”
女孩愣住,回眸看妈妈,显然她连沈易安说的什么都没弄懂。沈易安收起交子起身大笑:“我学堂里五岁孩子都会的题目,你还敢大言不惭,当真足够‘聪明伶俐’。”
说罢,沈易安负手离开,留下二人愣在原地。女孩是妈妈的底牌,一向高傲惯了,什么样的小郎君没见过,怎会任凭沈易安三言两语给羞辱?她快步跑到沈易安跟前挡住去路,已然没有才女的傲娇,反而脖子一梗双手叉腰,以十足这年龄小女孩的不服道:“有本事比填词!”
沈易安冷眼望着女孩,从怀中摸出李清照那条帕子,递到女孩手中道:“大丈夫之志岂是跟你斗词?你算老几?!”
说罢,沈易安推开女孩负手离去。爽快!没见到传说中的李师师,沈易安还是有些失望,程禧一眼便知沈易安为何心烦,摸出那张交子,没花多少功夫,就打听道李师师的住处。程禧牵马,对沈易安道:“李师师如今住在城西,就在东西教坊司中间的教坊胡同。”
沈易安不动声色:“即将下大雪,没有必要贸然前往,说不定要吃闭门羹,择日再去。”
回程的路上,大雪悄然而至,沈易安拉开马车的帘子向外看,节日的灯火映照着落雪,远远近近地望去,光点仿佛也在跳跃着。路上甚少行人,马车行进地快些,经过下土桥后,只见一女子从观音院出来。“樱桃?”
沈易安诧异。程禧策马到樱桃身旁,樱桃没看清来人,吓得后退一步,手也摸向腰间的匕首。沈易安挑开帘子质问:“樱桃,你在这儿干嘛?”
见到沈易安,樱桃松了口气,在腰间做了万福,道:“还愿。”
“快上来,鞋袜都湿了!”
樱桃顺从上车,与沈易安对坐,冻得通红的脸颊像个熟李子。“借住在封二娘家可还习惯?”
“习惯是习惯,只是不太方便。”
沈易安回想,方记起封二娘还有个快要成年的儿子,自朝地笑了下:“我倒是忘了一件事。”
安排她到沈家住下,必然对萧楚乐不公,但一直住在封二娘家也不是办法。“程禧,你说收回来的院子有一个在榆林街?”
“对。本来破烂不堪,昨儿我带江叔几个收拾了下,嘿,小屋子倒还利整,我都想去那边住。”
“想得美!现在就送你樱桃姐过去,看缺什么回家拿些过去。”
樱桃感激地望向沈易安,低声道了句“谢谢”,又开口道:“主人说教我曲子,何时……”沈易安望向樱桃腼腆害羞的模样,虽然小家子气十足,却也惹人怜爱,与刚见过那青楼女孩比较,让人情不自禁地生出一种保护欲。就当妹妹吧。沈易安笑了下:“你也精通乐律,但我教你的曲子并不止宫商角徵羽五个音律,在角和徵中间增加一个音阶,在羽和宫之间亦加一个音阶。”
樱桃板着手指,道:“那是七个音阶?”
沈易安点头:“对。以黄钟宫为主音,我来唱给你听。”
说罢,沈易安润了润嗓子唱到:“都、来、米、发、嗖、拉、西、都——”樱桃跟着学了一下,当听到自己唱出“发”和“西”两个陌生音阶后,忍不住笑了起来。因激动而潮红的脸庞带着满足的笑意,沈易安忽然发现樱桃身上闪光的东西。“你爱好音律?”
“嗯。是钻地龙请师傅教我的,他平时喜欢听曲儿。”
“那你为何被卖到青楼?”
樱桃愣住,随后黯然道:“钻地龙说盗教人多口杂,我容易被人欺负。”
沈易安忍不住笑道:“所以,青楼里没人欺负你?”
樱桃微怒望向沈易安,愤愤道:“我只卖唱不卖身!文秀楼的妈妈也不敢让我卖身,她也怕钻地龙。”
沈易安止住笑容,继续问:“那妈妈还敢让人给你赎身?”
樱桃叹口气目光落在别处:“留在太外天的,都是自甘堕落的,但凡不愿意留在那里的,都被钻地龙送了出来。我若想离开文秀楼,赎身的都钱给他便是。”
“啧啧,你这么瘦,赎你却花了四百贯,也不知道值不值。”
这是句没屁搁嘞嗓子的玩笑话,沈易安说着笑得花枝乱颤,却见樱桃头压的更低,许久才闷出几个字:“樱桃自知不值,愿意以身相许。”
呃……马车狭小的空间内,空气瞬间凝滞。到目前为止,沈易安是没有娶两个及以上老婆想法的,为缓解尴尬气氛,他只好装作没听到,道:“你说什么?我没听清。咱们应该快到了,你看看外面熟悉下路吧。”
“嗯。”
樱桃转向车外,北风一吹,双颊冰凉。看到樱桃脸颊上亮闪闪的不知是不是落雪,为缓和气氛,沈易安道:“我先教你一曲子,你回去慢慢练习。”
说着,沈易安唱了一曲前世经常被用作评论某事的曲子《凉凉》。不得不说樱桃对曲子很敏感,学习能力超强,跟着沈易安哼过几次,主调就记下来了,词也能记下六七分。“凉透那花的纯,吾生愿前尘——”随着最后一句唱完,樱桃硬生生咽下泪水,沈易安拍了拍她肩头:“大明星非你莫属。”
马车此时已经停下,程禧打开帘子道:“樱桃姐,你这声音真好听,我一闲下来就愿意在园子听你唱曲,比王婆惜、赵香香毫不逊色。”
樱桃含泪笑着回应:“还是曲子好。”
“那当人,咱家主人可是小圣人。”
为避免尴尬,沈易安留在车里闭目养神,不一会儿程禧就驱动马车,扭头对沈易安道:“先生,都安排好了。”
“回家。”
雪越下越大,马车时常打滑,风吹动织锦的窗帘,已然暮色沉沉,天空却被灯火映的泛着橙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