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易安颇有些意外,这人应该是这时期为数不多的考古同行,李清照未来的夫君,两人共同著有考古名著《金石录》。本着对考古先辈的敬重,沈易安拱手:“久闻大名,景仰景仰。”
赵明诚转向沈易安:“你知道我?”
“何止知道?简直如雷贯耳。”
敢问学考古的谁人不知你?一生积攒了几间屋子的金石古玩字画古书,北宋灭亡后,几度转移却终究化为灰烬。赵明诚谦虚地笑了下,之后拿起玻璃瓶碎片细看。放下后,他没有回答众人的问题,而是先问沈易安:“兄台好眼力,敢问在何处求学?”
“北大……呃,凌山村,芳谷居,家里蹲学堂。”
“家里蹲学堂?这名字着实特别。”
沈易安忍不住笑道:“在家里蹲着呗,我的意思是,自学成才。”
赵明诚恍然大悟,但自觉是太学生与沈易安身份相差悬殊,只呼应了个礼貌的笑意:“原来如此。”
沈易安此时满脑子都是成立玻璃兼琉璃制品厂的事,也没太多理会赵明诚。“太学生,给我们这些老百姓说说。”
“就是,这瓶子到底多大来头?真是西周皇帝老儿用过的?”
众人期待和羡慕的目光让赵明诚感觉很好,他拿起指着瓶子认真道:“此瓶造型并不始于西周,书籍记载最早也要在唐末。”
沈易安随之点头,赵明诚略有些不悦,他是不屑与野路子为伍的,沈易安赞赏地望向他时,他索性背过身去。这样一幕,大伙儿也都明白其中意味,这就是传说中的文人相轻嘛。虬髯大汉乘此机会,攥着拳头对沈易安道:“就知道你狗屁不是,胡说八道!”
沈易沉默不语。赵明诚继续:“这种玻璃瓶产自波斯,的确常见于中原皇室……”沈易安忽然举手打断:“从底部纹饰判断,这是典型的伊斯兰玻璃瓶,且这种瓶子很少在皇室使用,多用在寺庙。”
沈易安几句话,说的赵明诚脸色一阵白一阵青。他并非忽略了花瓶底部的花纹,只是对于这些纹饰,他尚且没有答案。但是他是谁?当朝礼部侍郎赵廷之的儿子,响当当的太学生,怎会承人野路子是对的?于是,赵明诚转过身,对沈易安笑道:“不知兄台从凭什么说如此呢?”
凭我苦读二十年?凭我是考古学家?凭我做过专门研究?沈易安不知如何回答,蹙眉片刻道:“我梦游天宫时,一其青牛老者教我的。”
“哈哈哈……莫不是个疯子?”
虬髯大汉放肆大笑,手指着沈易安恶狠狠道:“书呆子,快给我滚一边去,小心吃我拳头!”
大伙儿或者惋惜或者嘲讽时,人群中又站出两人,一个是孙广,另一个是和尚。和尚上前一步,对那虬髯大汉道:“这小兄弟说的没错,这瓶子的确是寺院惯用的,出家人不打诳语,阿弥陀佛。”
佛家和道家在大宋地位比一般百姓要高出许多,大伙听和尚都这么说便不再怀疑。沈易安本不想与赵明诚留下过节,便顺势给他台阶下道:“刚刚赵兄问我为何知道?想必刚刚赵兄观看时光亮不够,”说着,沈易安提来灯笼,照在那些碎片上,取出一块递给赵明诚道:“这下你能看清了。”
赵明诚接过碎片,仔细看了又看,虽然心里没底,但知执拗下去没好处,便就坡下驴道:“果然果然,刚刚太暗,我竟没看到这些纹饰。兄台好眼力,这瓶子完好无损也不过二三十贯。”
沈易安望向虬髯大汉和吴老板,问:“吴老板,要不还是报官吧,让府尹老爷判案。”
虬髯大汉面色骤变,慌忙收起包袱道:“恁的去哪,弄坏也要赔钱。”
沈易安望了眼程禧,程禧摸出一交子摔在虬髯大汉怀中:“五十贯,爱要不要!”
眼见大势已去,再说下去就真的要暴露碰瓷、夺人家手艺的事实,虬髯大汉便收起交子,骂骂咧咧地离开。众人散去,吴老板抹着汗坐在凳子上,片刻后方缓过神,忙来给沈易安道谢。“罢了,我跟赵兄也是有缘,不如就在你这叙话片刻。”
“几位坐好,我这就准备几份最好吃的㸇冻鱼头。”
虽说沈易安给自己拆了台,但也是自己不屑在前,何况后面沈易安又给他搭了台阶,赵明诚心中着实还有些过意不去。如此胸怀,愧对于家族,愧对于太学生的身份。孙广同和尚也坐下来,跟二人寒暄。原来孙广跟赵明诚是一起来州桥夜市的,那和尚则是孙广要介绍给赵明诚的,说是有宝贝要看,但鉴于和尚身份不方便往樊楼那边的鬼市子去,便约在这里。赵明诚含蓄地表达了歉意,沈易安也含蓄地表达了无所谓的态度,在赵明诚看来,二人甚是相见恨晚,即刻就称兄道弟起来。和尚对沈易安和赵明诚分别恭维一番,孙广对和尚道:“沈小郎曾游历华夏,见多识广,无所不知,人称‘小圣人’。”
和尚眸光明亮,双手合十:“贫僧法号仲殊,刚听小郎侃侃而谈,便知其非俗人。虽说叫小圣人,若皈依佛门,必然成一代大师。”
沈易安也合十回礼:“小生本无所求,一辈子也就是老婆孩子热炕头。”
仲殊不过客气两句,很快话题就转移到赵明诚这儿。仲殊从怀中摸出一方卷轴,从中抽出一纸,展开来看,是拓印下来的铭文,看拓印走向和痕迹,应该来自某种圆形器皿。赵明诚轻轻捧在手中细看,露出喜不自胜的笑容。他轻轻召唤沈易安:“沈兄,你来说说先。”
这是完全善意的邀请,沈易安开口道:“蟠螭纹乃春秋战国时期常用纹饰,此乃当时的圆鼎;看拓印是浮雕,时间可确定为春秋晚期到战国初期……此时青铜器已从祭祀用品发展到钟鸣鼎食,吴越地区工艺尤其精巧……”赵明诚听得入神,等沈易安说完,他已然诚惶诚恐地望向沈易安,眼神中道不尽的羡慕和崇拜。“沈兄,你仅仅比我大两岁,学识与见识却远超我,德甫佩服佩服,如沈兄不嫌弃,可否容我登门与沈兄研学,德甫不胜感激。”
沈易安有些不知所措,这可是前世全班同学都会的基础知识,实在没什么值得炫耀的。孙广和仲殊都以慈母般的笑意望着俩人,沈易安只好勉为其难地收下这考古界的祖师爷当学生。鉴定过拓印,孙广二人便准备离开,临行前,孙广对沈易安道:“拍卖会的事,胡爷已经安排好七分,城中的古玩金石都番了番儿,最慢三五日后我就会去沈家园子寻小圣人。”
“好。”
沈易安含笑。没想到他一个人也能操纵一个行业。赵明诚没有离开的意思,硬是跟沈易安又问了许多问题,直到吴秋端来的盘子都空了,程禧不住打着呵欠,他才依依不舍地起身,一再请沈易安保证愿意他登门拜访,才三步一回头地离去。沈易安也准备回家,吴秋又端来热汤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