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圣人,我暂时没钱还你。”
“那就不用还了。”
沈易安困倦,又想起身时,却听吴秋呜咽起来,只好再度坐下。“男儿有泪不轻弹,有什么不妨说与我听听,帮不了你什么,排解一下也好。”
吴秋抹了下眼泪道:“我家祖上其实也做别的菜,久而久之唯独这道最对口味,撤了铺子以后便只留下这一种,今日往后就不做了。”
“这是为何?”
“这道菜最讲究火候,羊蹄筋要煮烂透,总要四五个时辰。去年父亲忘了灶火,点着了铺子,左邻右舍跟着遭殃,赔的倾家荡产,至今还未还清,邻里没把父亲捉去见官已是莫大情分。在州桥夜市这些日子,又要租房又要租摊子,炭火又涨价,实在是做不来了,年前父亲去世,出殡那日我碰了有钱人家的古董瓶子……”后面沈易安就知道了,眼见一个大男人哭的梨花带雨,只能安慰:“不做这菜真是可惜,你这手艺到哪儿都值钱。”
“话虽如此,这㸇冻鱼头食材也是十分讲究的,我已经买不起了。”
说着,吴秋起身,把剩下的几份都端到沈易安跟前:“明儿就不出了,暂时没钱还小圣人,这些就送与你了,日后再没吴记㸇冻鱼头。”
沈易安望着一筹莫展的吴秋道:“你是连栖身之所都没有了?”
吴秋艰难地摇摇头:“没有了。什么都卖了还钱,这摊子明儿也是别人的了。小圣人还请告知姓名住处,等我有钱就去还钱,再不济去给小圣人家门口扫扫雪也心安些。”
“扫雪就不必了,你若是有难处,可以去找我。我在潘楼街有家正店园子,叫沈家园子,闲了去坐坐。”
沈易安虽然喜欢这道菜,为避嫌,还是没说‘有空再给我做次这道菜’的话,毕竟人家那是千金不换的祖传手艺。“沈家园子?小圣人就是沈家园子老板沈易安?”
沈易安点头。吴秋登时给沈易安展现现实版“哭笑”表情,鼻涕眼泪里带笑,嘴角时而上勾时而下压,激动万分,不知如何表情是好。沈易安和程禧差点给吓到。片刻后,吴秋平复激动情绪,道:“沈老板要是不嫌弃,给我三尺睡觉的地方,一日两顿粗茶淡饭,我愿意去沈家园子给我的手艺找个出路。”
“你是说你愿意去我沈家园子做㸇冻鱼头?”
吴秋用力点头:“吴家手艺传自大唐宫廷,祖上可是御厨。这手艺到我这儿要断了,至今我还没个一儿半女,沈老板是我吴家大恩人,以后我就将这手艺留在沈家园子!”
“这……既然如此,那你就来我沈家园子,也不用将祖传手艺留下,何时你想离开都行,谁还没个难处。”
沈易安安慰吴老板:“工钱与我家何厨同算,你年岁也不大,娶个娘子生个娃传个手艺,也不在话下。”
简单收了下,吴秋便同沈易安和程禧一同离去,老杨头和熝肉老板好事儿过来打听,听闻此事后连连恭喜吴秋,忍不住赞叹:“小圣人不仅智慧,还大慈大悲,无愧小圣人之称!”
沈易安离开后,在老杨头和熝肉老板娘的宣传下,沈易安的名声一下子就如同格瓦斯发酵般,传遍整个州桥夜市摆摊界。安顿好吴秋,沈易安乘着马车悠哉游哉地回去沈家。还没到小甜水巷,在必经之路上,就见一熟悉身影徘徊,程禧快马加鞭过去,只见杨胜春正跺着脚望着马车。“怎么了这是?”
“快,快让阿郎找地方躲一躲,管家让我在这儿拦着,说那日来过的一个自称张迪的,又来沈家找阿郎,定然没好事。”
程禧回头看向马车,沈易安传出话来:“躲不过去,回去会会他便是。恁的天塌下来也不能将我怎么样,都是一群吃饱撑的。”
综合评价自己过往表现,沈易安觉得张迪此时出现未必坏事。未经打理的沈家园子还留着沈令品娘子糟蹋过的萧败,沈易安毫不掩饰沈家园子破落的一面,索性请张迪在冷风瑟瑟的穿堂就坐。张迪虽然是宦官,办事说话却十分利落,寒暄几句之后就表明来意,甚至直接道“想必小圣人早知我是大内的人”。“嗯,当今皇帝的内侍张迪。”
沈易安也毫不隐瞒,打着呵欠喝着茶。两两相望,各自都是人狠话不多,很快张迪就传达了赵佶“高山流水”之意。“伴君如伴虎”,这是沈易安首先想到的,然而宋太祖有言,本朝不杀文人,也算给他最低阶的护身符。沉默中,见张迪诚恳,沈易安也表达了“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的诚意,但绝不入朝为官。勉强算强强联合吧。对于未来,沈易安是有足够信心的,可赵佶是谁?诸事皆能,唯不能为君耳。张迪见沈易安如此痛快,心中不禁一喜,自己的判断没错,这小圣人早就清楚官家身份,两厢都等着自己做媒,捅破这层窗户纸呢。来之前的忐忑全部消除,张迪没料到事请如此顺利。官家惜才,尤其是沈易安这样高深莫测之人;而沈易安那天师的气度,与张混康时常卖弄相比较,就知各自修为如何。修为越低的人,越喜欢故弄玄虚,而这小圣人总是含笑道破,官家都说没见过如磊落之人。沈易安表达自己绝不会为官的决心,不卑不亢地送张迪离开;张迪见火候足够,也为了转达赵佶诚意,从袖口抽出一把折扇送与沈易安。沈易安收下折扇,对张迪道:“沈家园子因欠债尤甚,我周身已无长物,就送官家一字条、一句话好了”沈易安写下一行字,折好装进信封,让张迪交给赵佶,同时对张迪说:“此乃祥瑞。”
没什么好东西,送你个装逼的机会吧。……“正月十五天将降赤气。此赤气起东北,亘西南,中函白气;将散,复有黑祲在旁。”
赵佶拆开沈易安送的字条,仔细品读。日日都来大内的张混康见此颇为担心,道:“赤气降上元,若果真如此,这可是大凶之象。”
“此乃祥瑞。”
四个字到嘴边,张迪硬生生咽了下去。“何以见得?”
赵佶问张混康。“回大家,赤色乃祥兆,遇上元灯节是大吉,然而祥兆不久,便被黑祲所替,此乃大凶,还不如赤色不显。”
赵佶望向张迪,张迪抿嘴不做声,赵佶立刻明白。见赵佶不语,张混康还以为自己说中了,便滔滔不绝讲开,从字条所写内容,到此现象是否会成真,以五行和阴阳八卦的角度各种分析,最后得出结论:若成真,则是凶兆,且是沈易安施的妖法,若不成真,则是沈易安妖言惑众,蛊惑圣上。赵佶打了个呵欠,道:“我已困乏,张迪,你给张道长安排下住处,每日穿梭与道观与大内颇累,不如这几日就先住在大内,正好替先祖祈福。”
“是。”
张迪按照赵佶安排,将张混康软禁起来。沈易安所写字条乃天机,他早就说过天机只可与天子说,既然张混康看到了,为避免天机泄露,只好如此下策。一遍遍观摩字条,赵佶对张迪道:“他当真说是吉兆?”
“当真。”
“那我该如何做才好……”“大家乃天子,得到上天庇护才会有天机传与大家。依小的看,大家当日照常设宴与群臣同乐,只不过设宴前将这天机卷轴悬挂于殿内。若果真天降赤气,小的就展开这天机,群臣朝拜天子,理所应当;若没降赤气,也不了了之,到时候再去质问沈易安也不迟。”
“那他跑了怎么办?不会是耍我的吧?”
“好说,提前‘请’他来大内,如同今日张混康般就好。”
赵佶想了想,点头笑道:“唯有此法最得我心。赤气现,我奉他小圣人,赤气不现,则以张道长之法惩罚他,以欺君之罪论。”
再看那字条,赵佶忍不住哈哈大笑。自己偏得的天子之位着实不容易,当初还是尚太后力排众议,甚至章惇还评价“端王轻佻,不可君天下”,这是何等侮辱?自己的雄心大志,终于能昭告天下了,让那些反对他的臣民都看看,什么叫“得道多助”,我赵佶自问俯仰无愧于心,上天派小圣人来助我,这就是我做天子的资本啊!我赵佶——千古一人!越想越兴奋,赵佶忍不住让张迪研磨:“索性我就做一幅‘赤气东来图’,加上这天机,到时候让你们眼珠子都要掉出来,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