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儿上钩尚晓得挣扎,人类一旦上钩,你给他指条生路,他还骂你坏他好事。
我被骂过几次之后,便放聪明了。
冬十六娘很会利用我。
我不是冬十六娘的诱饵,可我是她用来激怒猎物让他们争风吃醋的工具。
半年之后,我倦了。
我对她说,想一个人去南方散散心,半个月之后就回来。
她说:“我们说好要一起游戏人间的,你怎可撇下我?
我没说什么,牵着马就朝着中原走,可她带我去了天山的天池。
雪山之下,天池之畔,有万年不化的寒冰,寒冰之中,影影绰绰像是冰冻着一些男人的尸体。
她说:“他们都是和你一样,有过一念离开我的想法,如今,永远无法离我而去。你只有两条路,要么离开我死去,要么留下来活着,我不会给任何女人染指你的机会。你要么属于我,要么毁于我。”
三天后,趁着她大醉,我还是离开了。
我不敢想象她醒来后的样子,她会疯吧,会恨我吧,可是想到这些的时候,为什么,我连伤心和害怕都没有呢!
或许我根本就没有爱过他。
“奔波儿灞,我们一起游戏人间吧!”
言犹在耳。
她很快乐,可惜我并不快乐。
我不快乐的时候都会想,长安渡头的姑娘可安好吗?
在没有夕阳的日子里,她还会眺望远方吗?
江南梅雨一下就是三个月。
有次夜里我在酒肆喝得烂醉,醒来时候却在一个树洞。
树洞里有一只女鬼,羞羞答答,她说昨晚见我醉倒在雨里,便抬我到了她家。
她一只孤魂野鬼,已经在人间流浪了九九八年。
鬼之所以留在这个世界上,是因为有未完成的执念,有些让她牵挂的人或事。
可是她说,死的时间太长,长到都想不起来是什么让她留在这个世界上了。
她唯一能回忆起来的,是一艘远去的客船和滔天的巨浪。
我问她为什么不去投胎呢。
她说心有不甘,总觉得鬼生中缺些什么。
我拍开一瓶酒的封泥说:“不如,和我一起游戏人间吧!
我们白天睡觉,夜间赶路,赶去各个城市的酒肆。我开怀痛饮,她只静静地看着,偶尔闻一闻酒香。
这就是她喝酒的方式。
她喝酒的时候也总蹙着眉,很不开心的样子。
我说,你这样喝酒,肯定不会醉,如果不醉,又怎能开心?
她问,一定要喝醉才能开心?
我说,酒是开心的药引子,喝醉了的人,才愿意敞开心扉,将心里的脏东西倾倒出来。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我们一起聊聊吧!
她蹙着眉,摇着头,流着泪。
她蹙眉的时候,天就阴了,她流泪的时候,雨就落了。
即便我们每天都拥在一起,可我觉得和她心的距离却像天和地那般遥远。
我很想走近女鬼的心,即便我敞开胸怀,她的心门依然紧闭。
甚至我都一度怀疑她有心吗?可是,如果她没有心的话,她又怎么会伤心呢!
她只知道伤心,却不知道为什么伤心,伤心的缘由,早已忘记。
开始,我每天安慰她一百次,渐渐的成了五十次,渐渐的成了三十次,渐渐的,就不安慰了。
在这之后,她哭的时候,我就会喝酒。
喝酒的时候,天就会落雨。
我会怀念曾经的人和事。
冬十六娘的桃花还开得艳吗?
她是否也在望着草庐外的潺潺雨水,一杯又一杯的往嘴里灌着黄汤?
只是,她惆怅的时候,心里想得是冰山下的谁?
江南云蒸雾罩、暑气蒸人的时候,是最不容易喝醉的。
我也不记得女鬼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了,总之,我们已经有很久没说过一句话。
她哭的时候我都在喝酒,她哭够了,我也喝醉了。
这一天,酒肆里很久没这么热闹了,几乎挤满了男人。
男人们很安静,除了唏嘘就是赞美。
我拨开人群,一个女人挡在我的面前。
“我好看吗?”
我看了她一眼,她确实好看,可能是我这辈子见过最好看的人。但我却懒得搭理她。
月亮升了起来。
我坐在了月亮对面饮酒,那女人坐在了我的对面。
“你是第二个见到我无动于衷的男人。”
“哦。”
“你就不好奇第一个是谁吗?”
“不好奇。”
她咯咯笑了,她说她是魔王的公主,在一千多年前,她曾经勾引过一个男人七天七夜,但那男人坐在菩提树下,竟然对她没有丝毫的反应。
她急了,问那男人:“难道我不好看么?你一点也不动心么?”
那男人说:“我看你和骷髅也没什么区别,简直丑死了。”
魔王公主灰溜溜的走了。
一千年来,魔王公主逢人便问“我好看吗”,得到的答案都是一致的。
她每问一个人,心中都会咒骂那男人一次。
一千年来,她问过上百万人,骂过那男人上百万次。
我问她:“问了百万人,解恨吗?”
她说:“不解恨。”
我问:“怎么还不解恨?”
她说:“因为这百万人的想法,都不是他的想法。”
我说:“你明知这个道理,却还不停的问下去。”
她说:“因为每问一个人,我就会提醒自己一次,我还恨他。”
我说:“可是他早就死了。”
我不知她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作不知道。
反正我说了这句话后,她就哭了,哭得很伤心,积蓄了一千年的眼泪在那一刻瞬间决堤。
天上又下起雨来。
我忽然想起了女鬼,她是不是也在某个树洞里,同样在放声哭泣?
只是她的身边,少了个喝酒的人罢。
魔王公主走后,已经是秋天了。
我买了一身新衣,将自己清洗干净,刮掉了络腮胡子。
骑上白马,奔回长安。
长安东门的渡口,那个叫小冉姑娘依然在眺望着夕阳。
她竟然还在等我!
我从夕阳里骑马来到她的面前。
下马。
“我回来了。”
姑娘的眼睛还望着长安城方向。
我的心瞬间结冰了。
“我就站在你的面前,可你为什么还看着夕阳?我不好看吗?”
小冉说:“你好看得很。
我问:“那你为什么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她说:“因为我眼睛里只能装一个人,一装进你,就会失去他。
我问:“他?
她说:“你看那城里的高塔,每天黄昏,有个和尚都会从塔顶扫到塔底。宝塔共有七层,高墙挡住了下面四层的窗口,因此,我每天只能见他三次,如果我走神,就会少看他一次,也就损失了我一天中三分之一的快乐。
我:“原来......你一直看的是别人......
小冉依然盯着宝塔。
“一次!”她兴奋的喊道。
我看向宝塔,一个穿着青色缁衣的小秃驴在第七层的窗口一晃而过。
“二次!”
在第六层,那小秃驴好像朝外面忘了一眼,不过转瞬就低下了头,继续打扫。
“三次!”
夕阳落下了城头,小冉的眼睛却光耀大千。
小冉这才和我说话:“你找我?”
我说:“我想和你困觉,和你生娃,和你白头偕老,和你埋同一个坟头。”
小冉笑了,她眼睛里的太阳却不是为我发光。
她说:“同样的话,我也对他说过。”
几天之后,小冉眼中的太阳熄灭了。
宝塔已经连续三日无人洒扫。
小冉有点焦躁:“我想明天进趟城,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
可小冉还没进城,和尚就出了城。
我在渡口之前拦住他。
“小秃驴,你偷懒了,竟然三天没扫塔。”
和尚说:“我知道塔是扫不干净的,索性便不扫了。不扫,也是一种放下。
我问:“你明知扫不干净,之前为何还要扫?”
和尚说:“不扫一扫,焉知扫不干净。”
我说:“......这不废话嘛!”
小冉走了过来:“和尚,你以后还会扫塔吗?”
和尚说:“不扫了,我要去取经,今天特来和你告别。”
小冉:“你什么时候回来?”
和尚:“不知道,或许三年五载,或许十年八年,或许二十年、五十年,或许永远也回不来。”
小冉哭了:“我再也没法看你扫塔了。”
和尚:“你若不哭,我就告诉你个秘密。”
小冉:“什么秘密?”
和尚:“我每天只扫三层塔。”
小冉:“为什么?”
和尚:“因为你只能看见三层。”
小冉:“你是为我扫塔?”
和尚:“嗯!我知道,如果你看不到我,就会很难过,而我不能让你难过。”
小冉:“......可是,你若去取经,我今后将天天难过。”
和尚:“天天难过的人很多,我能通过扫塔满足你一人的快乐,而对于其他众生,却无能为力......为此,我要去取经,去证悟大道,去寻求一门熄灭所有众生痛苦,让他们永远获得安乐自在的方法!”
小冉的眼睛里重新升起两轮太阳:“我陪你去。”
和尚摇了摇头,消失在暮霭中。
我对小冉说:“和尚不要你了,你还是从了我吧。”
小冉说:“我身子纵然嫁给你,可我心里没你,你能接受吗?”
我说:“我有了你的身子,自然慢慢就有了你的心,我愿意等你爱上我。”
小冉冷笑:“你根本不明白,将两个人牵在一起的,是两颗心上的锁;你抱着一个不爱你的人和抱着一具尸体,没什么区别。”
那天晚上,我在长安酒肆里喝得大醉。
第二天,我一大早就跑去找小冉。
小冉已经不在了,老渔翁说,她一早就进了城。
我跑遍了长安城找她,终于在一座破庙门口看见了她。
她进了破庙,破庙里有两个脏兮兮的和尚,一老一少。
她跪在一个长满刀疤脸的老和尚面前说:“我知道你是观音菩萨,我听说观音菩萨有求必应,希望你能满足我的一个愿望。”
刀疤脸老和尚说:“我知道你是为玄奘而来,可是取经队伍早已定好,已没有你的席位。
小冉说:“我只想陪在他左右,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别无所求。”
刀疤脸老和尚:“但你这是妄想。”
小冉说:“我远远跟着他,每天看他一眼,总可以吧?”
刀疤脸老和尚:“你不扰他,便是助他。”
小冉问:“那他还缺什么,就把我变成什么罢!”
刀疤脸老和尚没有说话,那小和尚抱起一个礼盒说道:“待我们将这盒子里的紫金钵和袈裟送到,玄奘就什么都不缺了。”
小冉忽然抄起来盒子,狠狠的摔在地上。
她的力量竟然把紫金钵摔成了两半。
“把我变成这个钵,这是我唯一的愿望。”
刀疤脸老和尚摇了摇头:“真是痴人说梦,我不会同意的。”
小冉说:“你不同意,我就死在你面前。”
刀疤脸和尚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小和尚说:“师父不是不想帮你,只是把你变成另外一种东西,需要一条龙筋,如今哪里找龙筋去呢?”
我推开了门。
被抽走了龙筋,我又变成了泾河里一条丑陋的鲶鱼。
金鲤鱼救了奄奄一息的我,并传给我法术,五年时间,我能修炼成一个顶着鱼头的人形,可是谁也认不出,我就是当年的那个英俊的奔波儿灞了。
所以我改名叫灞波儿奔。
我一路西行,去追赶取经人。
我和其他的妖精不同,他们是想吃唐僧肉,而我只想看看他的紫金钵。
一路上,我也见到了之前的恋人,她们谁也没认出我来。
冬十六娘的桃花已经枯萎......
女鬼的泪水已经流干......
魔王公主再也不用逢人便问“我好看吗”......
我翻过很多山,淌过很多河。
我超越了取经人,先他们一步到了灵山。
我在灵山佛祖前跪了七天七夜,终于感动了他。
佛祖说:“说出你的愿望吧,我一定满足你。”
我说:“我只要唐僧那只紫金钵。”
我叫奔波儿灞,我也是灞波儿奔。
我今年两百五十岁了。
我就住在长安城的东门渡口的一条破船上。
每天傍晚,我都会看着夕阳隐没在长安城墙之下。
我抽完一袋烟。
就为紫金钵舀满水。
然后,我就变成一条鲶鱼,在钵里睡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