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章二合一,待续)
临淄城,稷下学宫。
此时大厅满堂落座。
两侧所坐之人,无不是把头瞥向上座。
居于上座主位之人,年约六七十岁。
正是当代稷下学宫祭酒,伏生,字子贱,曾任秦国五经博士。
当年嬴政为了统一思想,下令没收并焚烧六国史书。
伏生闻讯之后,以为要把六国所有书籍付之一炬。
就把一百篇《尚书》藏于住处的墙壁中。
(注:《尚书》100篇这里仅是作者的猜测,因为伏生后来把《尚书》找回来时,仅剩28篇,可见《尚书》的篇数一定是不少的)
后来嬴政不顾众儒生苦苦死谏,还是一团大火把诸子百家的经典,还有六国史书统统烧了。
焚书那一夜,伏生捶着胸口、眸中含泪,眼睁睁看着自己亲手编撰的《齐史》被大火化为乌有。
自那以后,伏生辞去五经博士之职。
黯然回到稷下学宫继续教授学子。
自从焚书事件过后,如今十年过去了。
此刻伏生心里正纠结着两件事。
一是要不要跟秦三世坦白当年的藏书行为,允许自己前往咸阳把墙里的《尚书》挖出来。只要秦三世允许把《尚书》传承下去,要杀要剐,伏生甘愿听从处置。
二是趁秦三世有意求贤的念头,假意顺从出仕,在偷偷回去把《尚书》给找回来,到时候再以告老还乡的借口,再辞官也不迟。虽然这么做并非君子所为,但总归是一种保全《尚书》最稳妥的办法。
思及此,一时间拿不定主意的伏生,决定先听听学子们的意见,再来做决策。
于是,伏生向在场众人道:“今日召诸位前来,乃是老夫有一事相告。”
“近来周青臣来信一封。”
“信中曰:秦三世欲驾临学宫,请吾等儒士入秦为官。”
“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伏生方一发问,在场众儒皆缄默不言。
伏生大致扫了一眼,发觉有七成不屑、两成淡然、一成向往。
见此情形,就算众儒没有发言交答案,伏生也大概能预料到是何结果!
这时,有人率先发言了。
“暴秦当年烧我《齐史》,毁我经典。”
“此时焉有脸面来我学宫求贤?”
又有一人表态:“言之有理!”
“纵使被刀剑架在脖子上,吾也会笑着引颈受戮。”
“休想令吾助纣为虐!”
“………”
突然,场内出现一阵洪亮又中气十足的声音。
“子曰:来而不往非礼也。”
“以吾浅见,秦三世身为皇帝,既然能亲临学宫求贤,亦是做到礼数周到。”
“吾等毕竟乃礼乐之士,即便无意出仕,也应该出城三十里迎接帝驾。”
“如此,我学宫才不会失了礼数,亦不会被天下人扣上恃才傲物的骂名。”
说话之人年龄四五十,长得浓眉大眼,凸额宽脸,圆鼻厚唇。
让人一看,就知道是个忠厚诚实、性情耿直之辈。
此人正是嬴瑞口中曾经提过的茅先生,全名茅焦,字叔直。
当年嫪毐之乱后,赵太后被嬴政赶出咸阳,迁往雍城囚禁。
后有儒士、谏臣相继劝谏嬴政,应该奉行孝道,即便父母做了错事,也不能如此对待母亲。
当时的嬴政正在气头上。
于是就祖龙一怒,流血漂橹。
连续杀了二十七个劝谏之臣。
正当嬴政以为再无人敢来进谏。
岂不料,时任客卿的茅焦义无反顾踏上这条生死未卜之路。
一上来就向嬴政表明了必死决心。
他说:“臣闻天上有二十八星宿。”
“既然大王已斩二十七谏臣。”
“臣不才,便来凑齐这二十八整数。”
嬴政乍一听懵圈了。
好家伙!这是见过最不怕死的人。
那么就成全你吧。
遂示意宦官,在殿外准备好青铜鼎和柴火,准备煮了这个狂妄之徒。
还没等嬴政有所表态。
茅焦嘴炮模式全开,骂得嬴政目瞪口呆、无言以对。
骂得嬴政三观震碎、懊悔不已。
末了,潇洒转身。
一边仰天大笑,一边走向热油沸腾的青铜鼎慷慨赴死。
然而,嬴政不知就怎么滴。
突然就下令饶了他。
事后还升他做了上卿。
赵太后被迎回咸阳之后,对茅焦感恩戴德,又让嬴政封他为太傅。
后来焚书事件发生。
茅焦再次进谏,却不被嬴政采纳。
一气之下辞了官,跟着伏生回到稷下学宫。
此时,伏生捋着白须长髯不语,似乎在想什么?又或者在等其他人发言?
少顷,场内响起一阵反对声。
“祭酒先生,在下认为,反正在场诸位也无心出仕,便无须再行此讨好之举,叫那皇帝小儿看轻。”
“再说,他既然是求贤而来,礼贤下士也是理所应当。”
“须知当年周文王求姜太公出山,可是整整求了三回。”
“他身为扶苏之子,要是不懂这个道理,如何叫天下人信服于他?”
众人向发言之人瞩目望去。
只见此人年龄六十左右。
长得肥头大耳,身长六尺。
但凡是这种肥胖之人,面相应该是喜感和蔼。
可偏偏此人却长得额头狭窄、鼠目薄唇,即便脸上挂着胡须,也不见一丝男性该有的刚阳之态。
暴躁之人若是盯着这张脸看久了,恐怕会忍不住想动手抽他。
此人长相虽然不讨喜,但背景可不小。
他正是孔子第八代世孙,孔鲋。
“阁下此言差矣!”
闻听此言,孔鲋眉头一皱,循声望去。
只见茅焦一脸正义凛然的看着自己。
孔鲋轻蔑一笑:“愿闻足下高见!”
茅焦把胸膛向前挺了几分,朗声说:“汝方才所言,实在愚昧至极。”
此言一出,全场一片哗然。
嘶!看着这节奏!
茅怼怼要开喷了!
孔鲋暴跳如雷跳起来,指着茅焦喝道:“茅叔直!你说什么?”
茅焦也站起身,说:“吾是在救你的命。”
孔鲋乍一听乐了:“那在下得看看,汝何义大言不惭救得吾命,哈哈哈…”
茅焦从容不迫道:“汝可得看清如今天下大势。”
“汝若不知,我便来告诉你。”
“秦军十日之内,相继灭田安、诛田荣、降田巿。”
“蒙毅率三十大军抵御项羽。”
“赵佗领南越老兵按兵不动。”
“综上所述,足可证明天下大势之明朗。”
“不出意外,数年之内秦必定会再次统一九州。”
“届时,九州之内皆为秦民。”
“既为秦民,自当忠君。”
“君到此,吾等若不行待君之礼。”
“君便能以大不敬之罪,堂堂正正处死你。”
“你说,我现在提醒你,是不是救你的命?”
话方毕,全场皆唏嘘不已。
不愧是能辩得嬴政哑口无言的猛人。
一番话下来,不止逻辑清晰,又不显得是充满恶意的反驳。
总之,好话都让他茅焦说尽了。
让孔鲋直接无言以对。
想了想,既然正常出牌辩不过茅焦。
孔鲋就开始胡搅蛮缠、扣屎盆子。
他先是仰天大笑来酝酿气氛。
然后指着茅焦的鼻子骂道:
“吾今日算是看明白了。”
“当年你冒死进谏,不过是想博一个直言进谏的好名声。”
“也好让你名垂青史。”
“哈哈哈…最后让你这个沽名钓誉之辈赌赢了。”
“事后,你心安理得受封上卿、又受封太傅。”
“可见官衔、爵位,才是你的目的。”
“我没说错吧!”
茅焦听罢缄默不语。
众儒却在交头接耳,讨论起茅焦当年死谏的动机。
眼看屎盆子引来苍蝇嗡嗡作响。
孔鲋得意坏笑,正想说话。
却被一个崇拜茅焦的小迷弟抢先发言。
“不对!”
“当年焚书,茅先生曾去苦苦劝谏不成。”
“遂摒弃官位爵位,孑然一身而去。”
“茅先生岂是贪恋权位之人?”
孔鲋一指茅焦,戏谑道:“你还年轻,可看不懂他的用心。”
“当时多数儒士辞官离去。”
“他只不过是顺应大势所驱罢了!”
“若不然,他岂能继续维持直言死谏的好名声。”
这番话,让小迷弟急得脸红脖子粗。
可他又不是茅焦肚子里的蛔虫。
那里清楚他的真实想法?
孔鲋又接着说:“诸位不妨再回味一番茅书直刚才说过的话。”
“就不难听出其中深意。”
“秦三世即将降临学宫。”
“他嘴上说着高风亮节、死也不出仕的话。”
“可行为上,却在怂恿诸位一同随他去迎接秦三世。”
“这叫什么?”
“这不就是披着礼乐外衣,实际干着献媚讨好的勾当吗?”
“如此伪君子作为。”
“吾身为孔氏子孙。”
“秉持诚乃信之本。”
“责无旁贷给诸位揭穿茅叔直的真面目。”
他刚说完,场内原来的讨论声,隐隐变成了质疑声。
甚至还有嚷嚷着:“孔夫子说的对!”
对此,茅焦依旧坦然自若,双如剑如锋一样的犀利眼神,还是没有从孔鲋的身上移开过。
他并没有顺着话题去解释,而是大大方方说道:“好,吾乃伪君子。”
“汝又是什么?”
孔鲋梗着脖子说:“吾乃正统孔氏,乃天下士人公认道德楷模。”
茅焦冷笑道:“只怕道德楷模用在阁下身上,不太合适吧?“
“茅叔直,汝此言何意?”
“既然自诩道德楷模,当初为何要跟着陈胜起兵?”
孔鲋一挥衣袖,怒道:“暴秦焚书、苛政役民、大兴土木、四处兴兵,天下苦秦久矣,难道不该反他吗?”
此言一出,全场又是一阵唏嘘。
“孔夫子慎言啊!”
“这番话若是被外头听了去,麻烦可就大了!”
“……”
茅焦向前两步,傲然道:“汝自诩道德,那么陈胜兵败之时,汝为何又弃他而去?”
“陈胜刚愎自用,屡次不听劝谏,如此昏聩之主,焉可再跟随?“
“阁下为何要离去?既然从了陈胜,不应该是生死相随吗?方能对得起忠义二字!”
茅焦这话,把孔鲋问尴尬了。
当初跟着陈胜被秦军困在洛阳。
粮草耗尽,每天目睹叛军吃同伴的尸体。
所幸后面自己跟着假扮成普通士兵,再紧跟突围队伍的脚步,才得以活着逃回临淄。
如今想来,自己当初真是脑子被门夹了,才会跟着陈胜那个草包去造反。
回稷下学宫享清福,难道不香吗?
又听茅焦咄咄逼人说:“前有起兵造反,是为不忠。后有弃陈胜而去,是为不义。”
“汝如此不忠不义,对得起孔子吗?”
“当得起道德楷模吗?”
“我虽被你说成伪君子,但是你呢?”
“可是把谋逆此等不赦之罪,给犯了。”
停顿片刻,茅焦又是众人道:“有言我伪君子者,不妨想像。”
“伪君子和谋逆之人,何人罪行最大。”
孔鲋被怼得急眼了,指着对方鼻子,语无伦次:“你你你你你…你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