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处荒废的院落不知究竟坐落何处,分明有隐隐的弦乐之声飘来,应该不是太偏僻的场所,然而围墙要比寻常人家高上一倍,仰头只能看见四角的天,挂着一弯残月。门窗虚掩,里头一豆烛火,摇曳中隐约可见破旧家具物什。院中杂草丛生,角落还有一口井,无遮无挡,大红灯笼照耀下就剩个黑黢黢的窟窿。人却不少。四个蒙面的黑衣带刀侍卫,两个灰衣人,一个没佩刀没佩剑没蒙面的少年披着一袭黑色长衫,腰带都没束,睡眼惺忪的样子仿佛刚刚从床上爬起来。“呵,暗卫。”
简行打个哈欠,不以为意,扭头对身后一个灰衣人不耐烦:“他什么时候来?被打断腿了吗这么慢?”
赶紧交接任务,他还要找地方睡觉。两个灰衣人汗颜,异口同声:“马上!马上!”
姓岳的魔头谁不怕?这位祖宗就不怕。明明一脸少年气,笑起来脸颊还有小酒窝,然而胆子奇大,如果看谁不顺眼,天王老子也照怼不误。可怕的是武力值也奇高,对面那几个暗卫加起来在他手里还没走过五十招。十三杀中简行以追踪见长,被岳白岳盯上的人逃不过一死,被简行盯上的人哪怕飞天遁地掘地三尺,他也有本事把你找出来。岳白岳有个绰号,鬼。被杀的人可不是只能变鬼?简行也有个绰号,狼。千里追踪,如影随形,如附骨之疽。如果你还要继续问,樊喑也有个绰号,美人。温柔亲切,笑容可掬,不仅讨女人喜欢,也让男子爱慕。冷冷哼声中,一条人影仿佛从天而降,灿银似的剑光狼奔豕突,看似轻轻松松撕破暗卫的圈子,掠起微风与淋漓血腥,声音如冷水击石,漫然而笃定:“逮到了。”
年轻男人手挽利刃宛若死神,眼眸如夜,藏着无尽深渊。暗卫是宫中一等的好手,虽然这几个并非顶尖,顶尖那几个直属圣上与淮南王,慕容白能调动少数已属不易。然而跟岳白岳相比,差距可谓巨大。他几乎是一剑逼退四人,一剑掠起艳红血色,一剑挑断了颜玫瑰的束发缎带,一剑径直抵在他脆弱咽喉。大红灯笼的光晕笼罩下,颜玫瑰的脸色极白,散开的长发极黑,红衣逶迤,眉目极其秾艳,绝色逼人。本该掉头离去的简行倚靠房门,抱臂侧首,目光深深。颜玫瑰一手捂住胸口,他重伤逃到此处已然筋疲力竭,叹了口气,把抵在喉咙的剑尖往外拨了拨,勉力支起身子,对散开的暗卫说道:“你们回去。”
岳白岳没下杀手,四人全是轻伤。慕容白身份不寻常,云香魂自然心存忌惮。暗卫齐声道:“颜公子……”颜玫瑰咽下喉头腥膻,勾唇道:“放心,暂且死不了。告诉小白,我等着他救命。”
几个暗卫警惕地看到岳白岳脸上,岳白岳面无表情地和他们对视。岑寂中简行开口,浓密长睫簌簌抖动,杏仁眼微眯,又乖又软,左颊深深一个酒涡,“他说的对。让慕容白尽快想办法,迟了可再见不到这位风华绝代的颜公子了。”
一个暗卫沉声道:“你们想怎么样?”
简行道:“这个嘛,你得问我家少主啊。”
斫碎喂鱼,分尸喂狗,埋掉当花肥,骨灰做砖、制陶、烧瓷,花样翻新层出不穷。而这双眼睛如此之美,势必归入玻璃罐子里的收藏,并忝居第一。简行迈步上前,视岳白岳如无物,推开长剑,弯腰将长衫覆在颜玫瑰身上,还体贴地在胸前拢了拢,一语不发,杏仁眼润泽生辉,宛似满怀深情。简行此人,清醒的时候宛然大好少年,郎朗有朝气,乍一看很暖,像那种见了流浪猫狗都会扔个肉包子的人,其实最是凉薄,万般不走心,包括生死。颜玫瑰看破不说破,他失血过多又疲于奔命,疼痛寒冷困乏之下几乎支撑不住,面上却殊无异色,垂眸淡淡一笑:“多谢。”
暗卫退下,此时此地,束手无策投鼠忌器,莫若去找慕容白,毕竟天下之大,无事可难三公子。岳白岳眼珠斜睨,似乎颇想一剑削掉简行的脑袋,拎着剑的手指动了动,两个灰衣人扑上来一左一右拉住,紧张地道:“岳少息怒!”
一边恭敬转头:“简少慢走!”
简行直起身,雪白中衣在夜色里泛着微光,长长伸个懒腰,嘲讽:“只知道打打杀杀的蠢货。”
打着哈欠迈步向外。扑啦啦翅膀扇动声响,一只乌漆漆的鸟儿自空中飞落在他肩头,两只爪子蹦蹦跳跳,兴冲冲地呱噪:“简行简行。”
骤然看见颜玫瑰,翘着尾巴身体一定,黑豆小眼有一瞬凝滞:“美人!”
简行没好气地抖了一下肩膀,恨铁不成钢:“傻鸟。”
乌鸦明显兴奋起来,翅膀一振就要飞过去,被简行敏捷地一把抓住,兀自嘎嘎学舌:“美人!美人!”
简行当机立断将它拢在袖中,沉声恐吓:“闭嘴!再叫就拔光你的毛!”
袖中再无声息。这是一只相当识好歹的鸟。醒转来四肢麻木无力,对上一双深黑无机质的眼,和重又抵在喉咙的剑,颜玫瑰轻轻叹了口气。岳白岳习惯了惊恐的眼神和哀求,即使这不会触动他分毫。他不是没见过不怕死的人,然而没有谁象颜玫瑰一样,非但不怕,连视死如归的神气都没有。就像你扮成恶鬼吓人,人家却看都不看你,这让他有一拳打个空的失望。颜玫瑰道:“你怎么还不走?”
岳白岳挑眉,面有疑问。“云香魂把我请到这里,好象不需要你作陪。”
岳白岳眉头挑得更高。“一个奴才在场,并不讨主子的喜欢。”
这话能激怒软弱的孱头,和强硬的对手,而岳白岳完全无动于衷。他的心肠和神经都是硬的,无论挑衅威吓或侮辱漫骂都只能敲出铿铿的空响。他把剑一缩,转身离开,隐约伴着一声不明意义的冷嗤:“呵。”
“他不是奴才,是最完美的杀手,没有软肋,无懈可击。”
有人慢悠悠说道,“一个没有任何武器而且对敌手的出现毫无防备的人,绝对无法逃脱他的死神之剑。你还活着,只因为我不想你死得太快而已。”
那个人仿佛从来就站在那里,一身流云纱金银绣线勾勒杜若菖蒲,细腰长腿,齿编贝,唇激朱,似乎终年不见阳光,皮肤白得有些病态。颜玫瑰微微变了脸色。云香魂喜欢折磨人,尤其是俊逸潇洒的男人,因为他觉得这些人夺去了他的光彩。他自诩风流貌美,但却既不及笑语嫣然的颜玫瑰,也不及玉雪冰聪的宫寒露。男人的嫉妒与女人并无本质的不同,一样口舌如匕,浸着毒液。他细细审视颜玫瑰的脸,每一根线条都不曾遗漏,似有所思的神态与其说是欣赏,不如说是研究,研究如何将这面庞扭曲变形,毁坏成千疮百孔。他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脸,对自己的逊色很不满意似的,问:“听说过孙秀吗?”
孙秀是虞水孙府的公子,几月前莫名失踪,至今杳无音讯。他漫不经心地接着说道:“他那双眼睛生的真好,现在还放在我房间的一个玻璃樽里。我不过熏哑了他的嗓子,刺聋他的耳朵,划破他的脸,他就一头撞死了。死了也罢,正好丢到河里喂鱼。蓉县的那条河里,鱼是越来越肥了。”
即使说到得意处他也矜持的笑不露齿,可眉梢高挑,眼角乜斜,平添几分暴虐的神气。颜玫瑰攥起手掌,低头看了看,又若无其事地松开,慢慢地说:“你本就不是人,是畜生。”
云香魂无声大笑:“那又如何?我就喜欢捉了你这样的牲畜来,一只一只的慢慢宰杀!”
敛住笑容,森然道:“你逃不掉的,岳白岳挑断了你的脚筋。他手法很好,你甚至不会觉得如何疼痛。哦,你看起来皮肤不错,我书房的灯罩旧了,正好换个新的。”
伸开手,将一朵玫瑰揉得粉碎。向后打个手势,八个男人抬了两顶小轿平地冒出来似的,一溜烟已在眼前。其中四个粗鲁地把颜玫瑰推进去,云香魂道:“对颜公子要客气些,他可是天下第一的美男子!”
笑着上了前面的一顶轿子,有人必恭必敬地放下流苏帘幔。轿子走得又快又稳,坐在里面感觉不到任何颠簸。那是自然,这八个轿夫不仅好力气,下盘功夫更是扎实,青龙会的哪怕一个仆从,搁在江湖上都非泛泛之辈。云香魂一根根地抚摸自己的手指,对着厚软帘子上的花样出神。外面安安静静,只有极细微的喘息。他随口道:“吕江!”
吕江是八人里最懂得脸色的一个,伺候人会妥帖到骨子里,有人含含糊糊地答应一声。他却一惊,突然踊身跃出,将手一扬,数点寒星迸射。抬轿的四人已掀翻小轿,精乖地散到四边。仿佛就是自己的人,然而体态神情却大相径庭。四处一看,颜玫瑰和另四个轿夫早不见踪影。云香魂何等精明,心念一转,已知就里,怒极反笑,道:“好!好!慕容白,你可以出来了!”
四人骤然向四个方向奔逃,动如脱兔一般。云香魂选中往北的那个,扬手将一蓬毒针贯向他后脑。这银针细若牛毛,肉眼几乎察觉不到,发射时亦毫无声息,只需一根刺入肌肤半寸即可致命,而况是脑后玉枕穴?谁知那人耳力当真锐敏,往下一仆,悉数躲了过去,还不忘扭头嘲笑:“好暗器!”
一个鲤鱼打挺,却重重摔倒在地。一根毒针刺入他左边脚踝,深至不见,整条腿顷刻麻木。他大声疾呼,口中居然发不出声音。另三个同伴早已逃得远了。云香魂慢条斯理地踱过来,一脚踢在他头上,登时鲜血长流。那人竟也硬气得很,挣扎着拔刀往左腿砍下。云香魂轻易夺过刀来,往刃上吹了口气,眯起眼斜视他,问:“这条腿?”
举刀砍向他右腿。对习武之人来讲,废掉两条腿远比要他的命更为可怕。那人骇极而呼,嗓音嘶哑难听,眼里似要喷出火来。嗖地声响,一枝弩箭疾逾流星,生生撞开了砍下的短刀,紧接着数十枝弩箭从三面攒射而至,势道之强劲足以穿筋裂骨,逼得云香魂不得不退。十余骑马从三个方向如飞而至,同往中间并为一排。马上人薄甲银衣,气味端凝,弓在手,箭在弦,作势欲发。左端一骑径驰向伤者,鞭子一卷,将其拉上马背,骏马长嘶,奋蹄往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