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又是个大雪天。
诚毅公,周府。
红墙上落满了白雪,外头远远的一片灰蒙蒙的天,从士族富丽堂皇的院子里往上看,瞧见的穹顶与外头也好似没有什么不同。
士族群居的街道院落永远有仆从在倒灰扫雪,这才能保得地上没有积雪结冰,免得主子贵人滑倒。
头发花白的老太医跟着世子夫人从周时意的闺房出来,面上也是松了一口气的神色:“尊府女郎身子强健,这两日都挺过来了不曾发烧,便是脱离了危险了,日后只要按时换药吃药,好好将养着,等开了春,便也大好了。”
世子夫人脸上终于有了些喜色,让使女给他赏了厚厚的红封,叫仆妇送大夫回宫,自己便又地转回周时意的闺房之中。
却不想周时意已然醒了。
她面色尚且苍白着,大抵是有些没反应过来,好一会儿才辨认出自己在哪,惊恐紧绷着的神色才终于有些缓解。
世子夫人这几日面上虽不显,心中却担忧极了——她并不知晓女儿不过是出城去赏花一趟,为何会受此重伤,偏偏之前让她带出去的暗卫没有一个活着回来的,贴身伺候的使女也因那日长街被撞翻车马压伤了而昏迷不醒,无人可问。
只是如今看着女儿这般伤重虚弱的模样,世子夫人便不想再多问什么,只想等她慢慢好起来,事情再加紧人手去查就是了。
却不想周时意紧紧地拉住世子夫人的衣袖,艰难吐出口的第一句话竟是:“阿娘……我要见……明三郎……”
世子夫人是又急又难受,前些日子回了家常常念叨明棠也就罢了,如今这般重伤才醒,怎生又说要见明三郎?
当真有这样喜欢?
但她却也不敢叫自己的情绪影响了女儿,只轻声安抚道:“你如今这般伤着,哪有精力见人?听阿娘的,先好好养伤好不好?等养好了,定设宴请她来。”
周时意白着一张脸,却还是摇头:“不是……那事……是,是……”
但她实在太虚弱了,话还不曾说完,便又昏迷过去。
可怜周时意在昏迷之中犹自惊恐,浑身上下抖如筛糠。
世子夫人瞧着她模样,忍不住心疼地红了眼眶,又觉得自己在这儿帮不上什么忙,恐怕女儿醒过来瞧见她又要伤神说事,干脆叫了医女来照料着,自己擦着泪走到外头去了。
外头有使女匆匆行来,身后跟着个高挑的面生使女。
那使女见了她便先行礼:“夫人,这是我家郎君命奴婢送来的药匣,里头皆是止血生肌、疗伤祛疤的上乘脂膏。”
世子夫人认出她是明棠身后的贴身使女之一,名唤拾月,便叫了免礼。
“郎君特意吩咐奴婢转告夫人,这脂膏是新制的,还得阴两日才是药效最好的时候,那时候女郎身上的伤痕也大多愈合了,正好是用药的时候。”
她这般说了,见世子夫人也并没有久留她问询的意思,也没有多说起别的,这般便告辞了。
世子夫人心下有些欣慰又复杂,诚毅公府自然不会缺良医良药,但突然遇到这样大事,反而是些细枝末节的地方常常照料不到,明棠这份脂膏实在送到心坎儿上去了。
明棠之心甚体贴,知晓送些旁的药材,再珍贵也不及诚毅公府自己能拿出来的,倒是女郎多半在意身上肌肤有损,送这脂膏来,心意是极重极熨帖的。
世子夫人叫府医看过,确信这些脂膏都是无害的良药,便命人收到周时意的库房去了。
正当这时候,外头又有使女来报消息,说是明家大郎君亲自带着一株五十年的人参来了。
她正疲乏,只是亲外甥来了,也不好完全不见,只得打着精神去见了一面。
这个时辰太学刚刚下学,明以江还是那副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娃娃脸模样,身边一个小厮都没带,脸上红扑扑的,身上也还有些落雪,想必是一下学就纵马来了。
“姨母,时意表妹可还好?是因何遭此巨难的?”他一双点漆眼瞳盛着恰到好处的担忧与焦急,也算是进退有度,又说了许多关心之语。
世子夫人应付了他两句,没怎么多说,虽未逐客,但明以江见她满脸的疲色,也晓得自己不便久留,不敢多纠缠,告辞去了。
送了明以江走,她长久地皱着眉头,一声接一声地叹息。
身边的嬷嬷为叫她松快些,便出声宽慰:“夫人不必担忧,女郎吉人自有天相,不会出事的。您瞧,这新认的干兄也是个体贴人,送来的皆是得用的好东西;镇国公府大郎君虽非良配,却也算个好表兄了。有夫人郎主在,如今又新得了个聪敏兄长,女郎总会顺风顺水的。”
世子夫人却摇头:“我那阿姊联姻的心还是未死,否则今日便不是他亲自来了。”
“大郎君与三郎君皆是送东西来,这有何区别?”那嬷嬷不懂这其中细微的官司,世子夫人叹了口气,喃喃道:“明三郎是当真没有打时意的主意,故而两回都不曾过问时意为何受伤,只是喊人送了得用的药来,摆明了不做那瓜田李下的心思,只是真心关怀,心意在时意的伤上;”
“明大郎亲自上门来,送的虽也是好物,却并无那样多的心意——他不过来走个过场,却要在我的面前露个脸儿;一定要问起时意受伤的缘由,也是刻意强调关心,不将自己的干系撇清,所谓心意全在时意的人上。”
那嬷嬷听的有些似懂非懂,只觉得这区别太细,她是分不出来的,只晓得夫人的意思是明以江比不上明棠。
她也算是看着周时意长大的,只盼着她得一如意郎君,如今也是忍不住问起:“夫人既觉得明三郎好,女郎亦中意明三郎,为何不干脆成全了两人?”
世子夫人面色浮起忧色:“一则,明三自己便无这等心思。”
两人边说边走的,刚回了院子,听见廊下两个二等丫头正在咬耳朵。
“你说,女郎醒过来之后可会不依?”
“会罢?女郎这样喜欢明家三郎君,方才连昏着都在喊明三郎的名姓,若是知晓自己与明三郎君成了兄妹,恐怕是要要哭的。”
“可惜,女郎这样一往情深,恐怕也是无功而返了。”
“唉,到时候女郎必然是要黯然神伤的。”
世子夫人闻言变了色,沉着脸叫人,立即将两个嚼舌根的丫头捆起来拖下去挨打发卖了,一面却在叹息:
“明三是好,非池中之物,心性却太过,要走的这条路又太苦,时意跟着她,必是要吃苦头的。更何况我周家权势已然稳定,无再往前之意,大可不必用一个女郎来赌明三是否能遇风化龙。我只盼着她一生平安喜乐就是。”
话都说到这般份上,那嬷嬷若还听不懂便是傻了,点了点头,见世子夫人眉目间化不开的忧色,不知是不是受了方才几个小丫头话影响,还是开解起来:“夫人又何必这样担忧?女郎虽是有些看重明三郎君,却也只是常常称赞她的容貌,并无更多意思,兴许也没到那个地步呢。”
世子夫人没有再接话了。
如此最好,不是如此,也只能如此。
她抬头看着天穹,只觉得今年实在是多事之秋。
旁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女儿又出了事儿。
也许她当真应该去白龙观,找人算一算了。
*
与此同时,明府之中,明棠亦在同人一同仰首看着灰蒙蒙落雪的天空。
只是比起周府之中的愁云惨淡,明棠这边便欢快很多。
她去寻了明宜宓玩儿,四夫人见她来了,叫人在院子里头扫了雪,寻了个湖心亭,罩上厚厚的毡帘,让她二人在这湖心亭里吃羊肉锅子,滋补滋补,总比闷在屋中好。
明宜宓是个坐不大住的,四夫人一走,她便打起毡帘来,抬头去看外头从天而降的雪花,一边企图伸手去捉空中飘落的雪花。
她平素里是个端庄沉稳的模样,也不知如今怎么也和小孩子似的捉起雪花来了,明棠笑着将她的手拉回来,调侃她:“阿姊如今怎么和小妹妹似的,还捉起雪花儿来玩,仔细受凉。”
“随意玩玩儿罢了。”明宜宓一笑,收回了手,手却不自觉地放在膝盖上,轻轻地敲了敲自己的膝盖,压下些轻微的疼痛感,一面说起:“说出来也不怕你笑话,我这腿脚也不知道落下了什么毛病,今年开始下雪之后便愈发疼痛起来,平素里都在屋中窝着,鲜少到外头去。若非你今日来寻我,我是一点儿也不肯出门的,算起来,这还是我入冬之后头一回出来赏雪呢,可不得抓一抓,解解瘾。”
明棠听她话语之中的怅然,捕捉到最为重要的消息。
疼痛?
她便想起来,自己在离开明府去温泉庄子之前,便曾问起明宜宓的身子,彼时明宜宓便说自己常常觉得腿脚酸痛——那时候她没太放在心上,如今怎又听闻她腿脚疼?
明棠又回忆起前世里的事情,只觉得前世里并无这么一遭。
明宜宓前世里一直康健的很,并无什么大病症。
但也保不齐这一世有了什么变故。
明棠便收敛了面上笑容,详细问起:“阿姊的腿脚究竟如何?怎生又疼?可有请医看过了?这腿脚骨头的事情最是马虎不得,阿姊定要放在心上,不可随意对待,可有叫你祖母请宫中的太医替你瞧一瞧究竟是怎么回事?”
明宜宓见明棠几乎是不曾喘气,一口气说了这许多,不由得有些啼笑皆非:“怎生和个管家公似的?我知道的,也请太医过来看过好几次了,太医都说我是在屋子之中呆久了,且今年我受了那菌菇的毒,虽说不曾危害到身子,却也算是损了元气,身子有些虚。今冬比往年还要冷,天冷腿脚就会格外地疼痛些,等开春了就好了。”
明棠见她还是否认,这一回却不曾像上一次一样放过这事去。
她心中总有些惴惴不安之感,便一边有些食不知味地吃着羊肉锅子,一面细细打量明宜宓的动作。
她确实还是从前那般从容不迫的优雅矜持模样,却总是时不时去揉一揉敲一敲自己的腿骨,而且瞧她的动作极为熟练,甚至有几分不曾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模样,明棠也是觉得大不对劲的。
“阿姊,我觉得不对劲,你得叫人来瞧瞧看。平素里的医若是都看了个遍,便去外头再另外寻些来。”
“真有如此紧急?”明宜宓见明棠敛了眉眼,很是严肃的模样,也不由得搁下了玉箸。
明棠便将方才说起她究竟有多频繁地揉弄腿脚,不似玩笑。
明宜宓听她这般说了,也觉得确实有些不大妥当,便点了头,说回头再请人来看。
两人正在说话,外头便传来嬉笑的声音。
接着毡帘儿就遭人打了起来,促狭的笑声混着外头的冷风一下灌进来:“宓表妹,吃羊肉锅子怎生还悄悄躲起来?是见不得人?”
“有你见不得人?厚着脸皮日日来,也不怕自己叫人笑话。”
明宜宓一听这声音,便知道是自己那个贪财催命的表兄魏轻来了,翻个大白眼,却也命人下去加一双碗筷。
魏轻与明棠见了礼,一下子毫不客气地坐下来,因觉得手冷,便干脆将手放在羊肉锅子上取暖,却被那蒸腾的热气烫得大叫一声,龇牙咧嘴。
明宜宓乐不可支地笑话他:“瞧瞧你这没用样子!”
可她虽这般说着,却已经去捉魏轻的手,拿过一边冰镇鲜肉的冰袋压进魏轻烫红的掌心。
两人一边打闹着边说话,明棠瞧着,眸中有些感喟。
青梅竹马的情谊,确实是一般人比不得的。
她一下子觉得有些饱了,也觉得自己在这儿呆着多少有些没眼力见了,便说自己去外头走走消食,拾月跟在她身后,为她撑伞遮挡风雪。
她踩着脚下的软雪,口中呼出的白气连成一团,随意闲聊地一句:“青梅竹马果然不错,你说是也不是?”
因她心绪不宁,又一心只低头看着脚下的脚印,一时不察自己已经走到一棵树前,眼见着要一头撞上去。
“这青梅竹马就这样好看,叫你的眼睛都好看得藏起来不用了?”
身后传来没好气的叹息,随后一股子力将她往后一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