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消息她得递到明棠手里去,但拾月把不准明棠如今还乐不乐意见她。
总是她的话说得不对,是个人就会怀疑她有意替与人偷欢的谢不倾遮掩。
鸽子“扑啦”一声飞走了,又惊飞了另外几只扑腾的鸟雀儿。
惊鸿杳杳,潇湘阁一时静无人声,只听见凄冷冬风的悲泣。
拾月这才惊觉,夜色已然全暗了下来。
洒扫的小丫头来点亮庭灯与挂灯,拾月握着纸条,忽然听见远处窜起来呼啸声。
啪!
回过头去,才瞧见东南方的天穹被漫天的烟火照亮。
*
明棠亦是被这一声烟火呼啸声惊醒的。
她的烧退下来了一些,已然不觉得那般头晕了。
鸣琴见她醒了,连忙端着一直温着的鸡丝银米粥过来给她垫胃,养养力气。
她昏睡了一天一夜,本该很饿,但病痛让她毫无食欲,闻见那鸡丝的荤腥味儿,腹中又觉得翻江倒海,险些再一次吐出来。
“换白粥来。”明棠紧皱着眉头,压下呕意,哑着嗓音吩咐。
鸣琴连忙去了,明棠等她回来,便披着氅衣半靠在床头,透过东南方半开的窗,看向远方连绵不绝的烟火。
一朵盛大的牡丹花样盛放在空中,别样富贵荣华。
那是宛溪河的方向,大抵是官衙正在放烟火,一年一度的与民同乐。
明棠看了几眼,下意识觉得不如小年夜与谢不倾看的那一场烟火盛大美丽。
但一想到谢不倾,她便不受控制地想到白马寺红缨园中,听到的那一场交欢情事——即便分毫未见,可福灵公主那些话将一切丑恶好似都勾勒了出来,她更是觉得恶心。
方才尚且还能抑制住呕意,一想到那事儿,明棠就止不住地恶心。
她趴在床边,反胃极了地吐了几口,可腹中空空如也,甚至吐也吐不出什么来。
那烟火的声音依旧连绵不绝。
宛溪河河畔总是很热闹,游人如织,灯火掩映千人千面的笑脸。
隔着院墙,远远地好似能听到外头有孩子们嬉闹的声音,烟火、爆竹声此起彼伏地交织在一起——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明棠这才恍然想起,原来是除夕夜到了。
可惜整个潇湘阁因她这个主子病重,院子里不敢有一点儿热闹喜庆,连小丫头小厮们都静悄悄的,不见一点人气。
越是热闹,越显得潇湘阁之孤冷死寂。
若不是除夕夜,那也没甚新鲜的,明棠在乡下田庄之中度过的病重寒夜数不胜数,欢喜、热闹、亲人簇拥,这些与她总是毫无干系;
可当真除夕夜,鸣琴又不在身侧,瞧着这潇湘阁中雕梁画栋应犹在,只是人凋零的景象,便倍感这喜庆热闹的日子苦痛凄凉,不如不过。
明棠静静地放空了一会儿,待再睁开眼后,眼底已然平静一片。
鸣琴端着白粥与小菜进来的时候,便瞧见明棠已然起来了。
她正在书案面前提笔写着什么,一头墨发披散着,在她瘦削的肩背上拢着,愈发显得她的身形形销骨立,瘦弱不堪。
“小郎怎么不多歇一会儿?”
鸣琴心疼地给她再多披上一件狐裘,瞧见她是拿了红纸在写春联。
而明棠察觉到她的动作,垂眸一眼,只无声地将它抖落:“换我上京之前,往年穿的那件来罢。”
“这是那几箱笼里新的,料子也好,最暖和。新年了,是很该穿一穿新衣裳。”鸣琴还有些摸不着头脑。
“去换,旧衣不暖,便将地龙也烧起来。”
明棠并不与她解释,只垂下了眸,专注地看着自己手下的笔墨。
鸣琴也无法,知晓明棠最是执拗,只得去给她换了旧衣裳回来——为她重新披上的时候,便瞧见她手边多了一张写废的纸。
上书,故剑情深。
又言,游园惊梦。
鸣琴没读过几个书,不懂,只当小郎觉得这一张写的不好看,也没多管,去替她盛粥来,又将等下要吃的药也放在一边。
明棠转瞬便写了新的一张,交到鸣琴的手里:“我院落里便贴这个罢。”
鸣琴见她精神头尚可,心里也高兴,终于有了些过年的欣喜,捧着手中的“急击勿失”四个大字到外头去贴着了。
明棠慢吞吞地用了些白粥,听见外头院子里来回的踱步声。
是拾月。
这踱步声里,偶尔听见一两声小鸟儿扑闪翅膀的声音。
明棠垂眸,遮掩住眸中神情。
鸣琴贴了楹联进来,就瞧见明棠只用了半盏白粥,盛着药的碗中已经空了,旁边压苦的蜜饯倒是一颗没少。
明棠已然又坐回到桌案前去,正将手里的锦囊一个个摆在红木方碟里。
“这里头是银锞子与吉祥果,你拿去赏给院子里的下人,叫他们不必拘束,若是想出去喝茶吃酒的,也尽管去,如要去放烟火的,便叫她们去中公领,镇国公府有给下人们喜庆备着的烟火,潇湘阁今夜晚一些再落锁。”
她在灯下的容颜瓷白温和,鸣琴看得恍然一刹,回过神来后直叹明棠体恤下人,忙上前去取。
而明棠又将另外一个更大一些的锦囊放在一边。
“这是单给阿丽一个人的,你务必交到她的手里去。”
鸣琴听到阿丽便觉得晦气,但大过年的也不想扫兴,没多说,也将那锦囊收起来。
明棠没别的吩咐,鸣琴就端着方碟往外头走,待她走到门口的时候,便听见明棠悠长的叹息:“叫拾月进来罢。”
鸣琴闻言更不开心,却也不想多说。
*
拾月正在院子里踌躇许久了,门又“吱呀”一声开了,鸣琴臭着张脸很不情愿地看她一眼:“进来吧,小郎有话要问你。”
拾月已然来回踱步了许久,在想了想纸条上的内容,也顾不上别的,带着纸条就进去了。
屋子里头一股子弥漫开的苦涩药味,地龙烧得热热的。
她是习武之人,身体弟子好的不得了,一进屋,只觉得热得鼻尖都沁出了汗滴。
而明棠仍旧如一尊毫无温度的瓷娃娃一般,披着件半新不旧的氅衣,执笔的指尖都瞧不见一点血色。
她坐在桌案边,上头里点了一灯如豆,微垂的双眼正在明暗交织处,苍白的脸颊上浮着两抹不正常的潮红,一双眼却凉如冷夜,毫无起伏。
灯影晦暗之下,明棠的身影一动未动,唯有一双眼定定看着拾月。
身边点燃的香炉青烟宛如层层松涛雾影,她被朦朦胧胧笼罩在其后,再不似从前一般温和。
拾月忽然觉得有些局促。
像是被督主赏给明棠用的那一夜里,娇小的郎君平静无波地看着她,淡淡的眼神却宛如细密的绵针一般扎人锐利。
她心中有愧,不敢与明棠对视。
明棠却道:“你的主子是他,你为他说话,本就无可厚非,我不会因此怪罪于你。”
说着,又给拾月赐座,还将一个大大的红封推向她的方向。
明棠的语气温和,却分明有几分疏离,与往日已然不同。
拾月不坐,也不接那红封,只觉得明棠那双含情眼中,并无几分温暖温度。
拾月分明察觉出明棠的平淡,可这平淡下,再无往日淡淡的信任与温情——这样的话她从前也说过,可那时拾月分明能够察觉到明棠对她的包容与谅解,但如今,再无当初的温和。
她闻言心中着急,原本就不算什么巧舌如簧的人,这会儿更是不知该如何说话,记得额上都涌出了汗珠:“小郎,属下所言,从无隐瞒欺骗!当真是误会了督主!督主言及闭关,又何必诳骗属下这般一个小角色?不在西厂密室之中,也必然是横生什么枝节了,督主又怎会和福灵公主在一块儿?”
明棠却好似并不在意此事了。
她轻笑着摇了摇头,倒好似宽慰拾月似的:“你是西厂大人,在我这儿原本就是屈才,督主将你赐给我,原本也是你受了委屈。你在我这儿过个年,日后也不必再受这个委屈了。”
拾月当然能听出这温柔话语的言下之意——明棠,不要她了。
拾月双十年华,一生坚毅,从前所领任务从无这样跟着一个人近身伺候守护。
之前她虽天天玩笑着想,等自己日后退休,定要钻到明棠后院之中去赏美人兼养老,可这般朝夕相处下来,她当真是对明棠生出许多亲近依赖。
她从未因为什么事情急得站也站不住,连声摇头:“属下知错了!但属下当真不曾故意隐瞒小郎!”
明棠只笑:“你忠心护主,是好事儿。”
这话虽是夸奖,却分明是为那件事情盖棺定论。
拾月深知明棠的性子,她越是不在意,就越是容易钻了牛角尖——大抵是幼年的时候实在太过孤苦无依,她更相信自己亲眼所见的东西,而付出的信任再被辜负,她便尽数收回。
见拾月似乎当真急的厉害,明棠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心中短暂地滑过是否当真是自己误会了拾月的念头?
可那念头也不过就是那样一刹,明棠早已在昏昏沉沉的病中想明白,将此事放下绕过了,也再无弄清楚的欲望。
故而明棠打断了拾月的话,开口问起:“阿丽可曾来过?”
拾月再急,却也知道正事重要,只好垂着头回道:“来过。”
明棠并不意外地摇摇头,笑道:“是否面色难看,瞧上去便很是憔悴生病?”
拾月有些惊诧,下意识问道:“小郎怎知晓?”
明棠却并不曾回答,却又问起另外一桩事情:“我听见外头有信鸽来回的声音,可是当初拜托你将被褥上沾着的口脂拿去查验,西厂得了结果了?想必是那口脂之中藏了药,是能置人于死地的药。”
拾月更是惊讶,不知明棠为何能如此料事如神。
她吞了口口水,只能将手中的小纸条交到明棠的面前去。
明棠垂眸看了,见上头所言与自己猜测的果真一致。
那些被褥上沾着的口脂,果然沾了一味能够长期使用累积的慢性毒药。
西厂的能人异士自然不少,几日便将这一点药的药性皆琢磨清楚。
此药虽有些味道,容易引人发现,但只需要细微的用量,长期地混入人的膳食饮水之中,积年累月,便能破坏人身上浑身的骨头与肌肉,叫人浑身无力,几乎不能动弹。
而这毒素最先累积的地方,便是腰部以下。
换而言之,这毒药只要能够使用得当,便能够在神不知鬼不觉之中侵入人体,叫人腰部以下日渐丧失力气,逐渐无法站立行走,然后发展到双腿萎缩,彻底残废。
而再用得久一些,这药就能够破坏人的全身,叫人浑身的活力大失,最终枯瘦死去,瞧上去极为恐怖,偏偏还极为难以探查。
“果真如此。”
明棠叹了口气,将手中的纸条放在烛火之中点燃了。
她心中思索。
阿丽对她有些情意,明棠虽不懂这世间情愫究竟因何而起,却也能从局外人的身份堪破阿丽对她的痴迷与依恋。
她因齐照等事情心中有愧,不敢面对于她,所以后来也不怎么见打扮,瞧着精神也不大好的样子。
但上一回再召幸她的时候,阿丽又浓妆艳抹起来。
结合她的心态与行为,明棠便猜到这阿丽定然是不得不动手,是有意打扮那般妖娆,诱引明棠与她滚到一处去。
若明棠真是个男子,少不得与她耳厮鬓摩,唇齿交融。
这毒药就在阿丽的口脂之中,只要明棠把持不住自己,那毒素就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渡入人体。
长此以往,便是神仙也难救。
果然恶毒的心思!
但她这一条手既然是已经伸出来了,明棠早已经备好的刀就一定会随之斩下。
她思索完了,瞧见拾月还站着,便道:“除夕夜,你拿了红封,下去玩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