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棠一怔。
沈鹤然说的没说,她确实属兔。
只是自从父母相继离世之后,她便再也没有过过生辰,也浑然没将自己是什么属相放在心上,沈鹤然不提,她自己恐怕忘光了。
倒是鸣琴应了一声:“小郎确实是属兔,难不成这送礼之人知晓小郎的生辰,以此暗示自己与小郎熟识?”
这也不是全无可能,但明棠更觉得怪异——这送礼之人实在藏头露尾,上回以兔子玉佩暗示两人相识,如今又送来画着兔子的年礼。
他若当真是明棠的什么旧友,不如直接将自己的名姓报上,又何必这样神神秘秘的?
越是神神秘秘,明棠就越是怀疑有鬼。
那一句诗词并非时下脍炙人口的经典佳句,明棠细想许久,才想起来这首诗全诗为:
“窗不篝灯坐,相看白发新。
共谈为客事,同是异乡人。
诗写梅蓊月,茶煎谷雨春。
明朝愁远别,离思欲沾巾。”
全诗写离愁别绪,为客异乡逢知己,鬓生华发,灯下闲谈,吟诗品茶,却又为生计各自分离,愁泪沾巾。
这原是一首好诗,可放在此处,多多少少有些风马牛不相及。
谁拿这样的诗词放在年礼上,暗喻些旁人看不明白的东西?
明棠最厌烦藏头露尾之人,连带着看那金瓜贡茶也没甚欢喜,只将东西一收,放回礼盒去了。
“我记得廊下有个叫芫茜的洒扫丫头是因家中贫困,自愿卖身为奴的,家在京中的百民巷。
你去给她送些赏赐,让她带着正好回家中去看看,顺带叫她去百民巷打听打听,有没有写信先生曾写过这一句诗的,就说我赏识他的字写得好,有意赏赐。”
明棠院中每个人,选下来都是有缘由的。
那个叫芫茜的丫头年纪不算小,能记事,为人老实嘴巴紧,又是京城本地人,自小在下九流的百民巷长大,明棠看中的就是她的出身。
这些丫头平素里基本只在潇湘阁活动,很少出去,放她出去打探消息,也没几个人能认得,神不知鬼不觉。
百民巷之中大多数都是为讨生计的庶民聚居,其中有不少会识文断字的,靠替一些远在外头的人写信回家攒钱糊口,明棠初见这信笺的时候就觉得字迹虽美却过于匠气,正好从这入手,看看是否有所收获。
鸣琴领命去了,沈鹤然却不管他们这些官司,他十分熟稔地就要往明棠身边坐,一边关切地看她脸上的神情:“我听说你病了,这两日都没来吵你,你今天好些没有?”
都不用明棠动作,拾月就先提着他的衣领将他从明棠身边拖开了,一边说道:“小郎不喜欢人近身,你贴那么近做什么?”
沈鹤然却耸动耸动鼻尖,忽然说道:“大漂亮,你个郎君,怎么还在身上熏香啊?”
“冷檀香丸儿,我日日都熏,你今日才闻出来?”
“不是冷檀香丸的味道,另一种,淡淡的香味儿,我也说不上来是什么。”
很浅淡的香气,和冷檀香的味道掺杂在一起,若非离得近,根本闻不出来。
沈鹤然一面说,一面又想往明棠的身上爬,被拾月死死地拉住。
明棠不搭理他这没用的话,只觉得困倦,打着精神将自己之前给沈鹤然备下的年礼拿出来给他,道:“本打算除夕夜给你的,早备下了,可惜病着了。年礼我送你了,你日后可别忘了今年是在我这儿白吃白喝还得了好东西回去的。”
一见有东西,沈鹤然也不纠缠那些什么香气了,一下子扑到那礼物上去,迫不及待地揽到怀中。
“就知道大漂亮挂念我!”
他笑得眼睛都成了一弯月牙,正说着,眼角余光瞥见明棠拉开的抽屉里还有一块儿细长的锦盒,伸手就要去拿:“这是什么?给谁的礼物?”
明棠没防住他的动作,被他取了出来,三两下就打开了锦盒。
里头躺着一块儿水头温润的玉坠子,是枚螭龙玉,雕工料子都是上乘。
沈鹤然目露惊艳,伸手去拿那玉坠,明棠下意识想拦,却又想到什么,眼里漏出些凉意,没说什么,由着他拿了。
拾月一看见那玉佩,好似想起来什么,想说话,却又不敢说。
“这块儿玉极好,螭龙也是吉祥意思,是要给谁的年礼,能得大漂亮这般看重?”
沈鹤然双手枕在桌案上,半身往明棠的方向倾过去,鸦青眼睫下一双凤眸微微有些暗芒。
明棠正垂眸,错过他眼中划过的流光,刚想说什么,却又一顿。
她再抬眼,才发觉沈鹤然靠得有些近了,他的小脸依旧妖冶艳丽,却也好似隐约有了些少年人的轮廓模样——他过了年就虚岁十四了,也到了该长身子的时候了。
明棠不喜人靠太近,不着痕迹地退了两步,才不大在意地说道:“给狗的。”
拾月闻言,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沈鹤然没料到这般回答,漂亮的凤眸底下浮起惊愕,不由得反问道:“给狗的?”
“嗯,后院的奴婢养了只小狗儿,说养大了看院子,可惜狗死了。”
明棠顺口一说,心中难免还是不虞,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思。
拾月听到“狗死了”,只觉得背后的冷汗都不断往下滑——小郎,这话可不兴说!
沈鹤然经不住笑了,挑了挑眉,配上他那妖冶的容貌,竟有些邪肆之意:“这样好的老坑料子给狗做坠子,未免太奢侈。”
沈鹤然看着手心里的玉料,清透得几乎能看见他的掌纹。
这两年因南边多乱,翡翠料子流通也少,老坑的翡翠几乎都绝迹了。
有这般品质的玉料,上京城之中也就家底丰厚的士族还存着些,预备着给郎君女郎们打坠子首饰,有钱也买不着。
而这螭龙雕工用的也是时兴的刀法,必是用的存的老料子请大师傅新做的,价值惊人。
狗也用得上这样贵重的吊坠?
什么狗这样金贵?
“你喜欢,那你拿去就是。只是如今狗死了,我也不耐烦看到它。”
明棠看物件,总是更看重其代表之意。
这料子确实贵重,但她不想要了,也不打算送出去了,给沈鹤然拿去也没什么。
沈鹤然啧啧称奇,将那螭龙玉坠收到怀中去,一边说道:“大漂亮,你院子里还缺狗吗?要不我去你院子里当狗吧!
每天好吃好喝有人伺候着,你高兴了就来摸摸我,没事儿就放我一个人玩儿,还有这样的好东西赏赐给我,这样的好日子做梦也想不到!”
“不缺狗,原本也不过就是一时兴起。”
大名鼎鼎的沈世子给自己当狗?
好似也没什么滋味。
明棠才起了兴味,又乏味地皱皱眉。
拾月整个背都遭冷汗浸透了,知道这话题不能再说下去了,保不齐一会儿变成什么样,连忙劝着沈鹤然往外走:“走吧走吧,您才拿了东西,不回去看看是什么?小郎还病着,你叫她好好歇着罢,她一夜没歇。”
沈鹤然没料到明棠一夜没睡,愣愣眨眨眼:“昨夜出什么事儿了么?”
拾月拐着他就往外走:“昨夜飞了一夜的蚊子扰人,小郎没睡着,正是该好好休息的时候,我喊小厨房给你烤羊腿。”
沈鹤然垂眸笑了,只道:“好啊,吃烤羊腿。”
他跟着拾月往外走,等被拾月哄回小屋之后,见拾月还在原地杵着,似有什么话想说的样子,也不着急拆开明棠给他的年礼,只吊儿郎当地往躺椅上一坐,将那玉坠拿出来抛着玩儿,一面问:“拾月姐姐不走,可是还有什么事情?”
拾月的目光就落在那玉坠子上,不知该怎么开口。
沈鹤然自然察觉到她的视线,歪头看了看玉坠:“你想要这玉坠?”
拾月点头也不是,摇头也不是,就见沈鹤然一笑,露出两颗白生生的小虎牙:“我知道,这东西是给人送的,我日日再后院穿来穿去,还不知道后院有没有小狗儿?”
拾月汗颜,更不知怎么接话,敷衍地点了点头。
“给你吧,你拿去,要给谁我便管不着了。只要大漂亮高兴。”
沈鹤然将玉坠子抛给了拾月,拾月忙伸手去接,又觉得沈鹤然今日的一言一行似乎确实与往常有所不同。
正疑惑着,就见沈鹤然伸了个大懒腰:“嘿嘿,大漂亮不高兴,身子就不好。她不好,小厨房连一点荤腥都没有,我这嘴巴里都要淡出鸟来了,走走走,去拿烤羊腿!”
沈鹤然一副哈喇子都要流到前襟来的模样,与他那俊俏皮囊是半点不沾边,一辈子都改不了一个馋字。
拾月仔细地将玉坠子收好了,只叫他好好等着,自己转身往小厨房去拿烤羊腿去了。
沈鹤然半抱着胸靠在门框上,看着拾月挺立的背影,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远处,脸上垂涎嘴馋的模样瞬间荡然无存,唇角溢出些邪气的笑,一吹自己垂到眼前的碎发,嗤笑一声:“什么狗子配戴螭龙玉佩?真把我当小狗儿糊弄?”
*
此后几日,潇湘阁之中倒没出什么波澜,明棠本就是心神大动加之吹了冷风引起的旧疾,只能在屋中好好吃药养着,十天半月后才勉强好些,能出屋子走走了,只是面上依旧瞧着没甚血色。
这个时候年节也快过完了,过一两日就是元宵了。
说来也好笑,潇湘阁分明在镇国公府之中,却与他们好似在两个世界。
年节热闹喧天,外头隔着院墙都能听见明府里的喜庆喧闹,可这喜庆透不进潇湘阁半分,好似所有人皆不约而同地将大房的潇湘阁遗忘了似的。
除了明宜宓还记挂着她,时不时过来同她说说话,二房是浑然将她当做不存在,三房倒是三夫人命人送了年礼与药材过来。
高老夫人也只是意思意思叫人送了个红封过来,说是压岁钱,拖拖拉拉到快出了年节才给,里头却只有一两个银元宝,连她那眼珠子明大郎明以江收到的一张地契的一毫一厘都比不上。
甚至连过问明棠的身子都懒怠,那前来送压岁红封的婆子眼角都快飞到天上去了,止不住的趾高气昂,送了东西就走,出了院门就往身上洒干艾草,好似她潇湘阁里头住着瘟神恶鬼,多呆半刻都会招惹到晦气暴毙似的。
鸣琴愤愤不平地学了那婆子的样子回来给明棠听,恨不得一口啐到高老夫人脸上去:“老贱人,真是越来越可耻!那点东西还不如不给,说是压岁钱,倒似打人脸皮的羞辱似的!”
明棠半倚在贵妃榻上,闻言一笑:“三房这是有好事儿了,否则高老夫人怎生这般有底气,连面子里子都不要了?”
鸣琴这些日子都在院子里伺候,不知道外头的事情,正说着,便瞧见双采满面红光地进来——
这个年节她倒是过的开心,她的母亲如兰居士想要亲近她,便直接在附近赁了个权贵小宅院,时不时喊人请她过去说话。
所幸双采也记着高老夫人当初险些将她打死、随意驱逐出去的事儿,隐瞒了行迹不叫明府中人察觉,如今明府众人还不知此事。
再分开得久远生疏起来,这般日夜亲近也有了些亲情,双采也活泼起来;更不提那如兰居士的真实身份何等贵重,出手阔绰,不过一个年节,双采浑身上下焕然一新,通身气派都不一般了,看上去倒好似谁家的女郎似的贵气。
她自然是听到了明棠与鸣琴的话,福了福身,小声说道:“奴婢知道,原是外头传了消息回来,说是三郎主升官了。且大郎君过了县议,若是顺利的话,开春便能入仕了。”
明棠毫不惊奇。
也难怪高老夫人如今是恨不得将头昂到天上去了,她最宝贵的凤凰儿子明三叔又出息了,凤凰蛋明以江也将要入仕,她不在明府之中横着走才怪。
鸣琴与双采皆在骂高老夫人无耻,外头的院门又遭人敲响了。
这一回来的是明宜宓,她那素来温柔和婉的嗓音之中难得有些焦灼:“三弟,宫中有旨意,传你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