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周府门口,众目睽睽之下,谢不倾说这等话?
明棠原本一直作低眉顺眼状,闻言实在忍不住抬眼看他一眼,很有些惊诧。
谢不倾本就不爱看她那疏离淡漠模样,如同躲在完美假面下一般,窥不见真实神情,如今终于见她变了神色,唇角才有了些笑意。
他面上虽不动声色,落在明棠身上的目光却温柔不少。
明棠与他对视一眼,又匆匆移开视线。
今日虽冷,却也有些日光,淡色的光在他身上,如同罩了一层莹润的辉,愈发显得玉面剔透如玉。
谢不倾的模样总是生得极好,便是明棠自诩并非极好美色之人,乍然一见,仍旧容易为此所慑。
周府门房隔墙的位置种了一棵梨花树,虽仍旧春寒料峭,但也已然冒出些洁白如雪的梨花。
那老梨树伸出半簇枝丫,恰巧有风拂过,几片梨花瓣便脱了枝头的怀抱,盘旋着正落到谢不倾的三山帽上。
那三山帽乌纱黑沉,几点小巧的梨花瓣在上头愈发显得洁白无瑕。
偏生谢不倾玉面微敛,在人前只有轻慢狂妄的模样,那花瓣都有些瑟瑟发抖,看上去不如在枝头的时候一般纯洁可爱了。
明棠见那花瓣俏皮,不知怎的生出几分怜花之意,忍不住点了点自己的透顶:“大人,有花。”
她原想着自己不过只是提醒一句,谢不倾如此注重衣装之人,总会拂去,且她正常提醒,被人看见也挑不出错处来,不至于怀疑她二人之间有何等往来。
却不想谢不倾偏头看见那不断被风吹落花瓣的梨树,意识到自己的帽上应当就是落了两朵梨花,忽然勾唇一笑道:“请明世子动尊手。”
谢不倾比明棠高挑不少,微微俯身低头下来,到明棠抬手便能拂落花朵的高度。
他此生几乎不曾朝人低过头,几个锦衣卫在后头虽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多看,眼角眉梢之中却仍旧有些耐不住的惊诧。
明棠亦是忍不住一顿,有些瞠目结舌。
他怎生这般放肆?
便是九千岁时常轻慢,总叫旁人伺候,但这般要近身的事宜,谢不倾却鲜少让人伺候,厌恶脏了他的衣冠。
这又不是西厂,亦不是潇湘阁中,谢不倾还这般行径,便是道理上找不出错处,却也怕有心之人故意编排。
“这会子周家门房尚且在本督管辖范围内,不至于乱传消息,但若你拖到周亦出来了,可保不齐他和他身边的人会不会说出一本新的《捉人记》来。”
明棠一听到《捉人记》,便是下意识地抗拒。
一个与周时意的流言便叫她招架不住,若在来个与九千岁的传闻,那便更是夸张了。
她也只得伸出手去,将谢不倾三山帽上的梨花瓣拂去。
明棠恐弄散他的发髻与衣冠,动作十分小心翼翼,却不想她全神贯注地为他拂落花朵,却被谢不倾忽然抓住手腕,带入怀中。
明棠差点被他这放肆的动作惊得跳起来,周府的门房再是为他所管辖,谁可只这附近还有没有旁的人在隔墙有耳,偷偷窥视?
她一整个扑到谢不倾怀中,为他满怀的冷檀香所笼罩,却心惊胆扎的厉害,又怕这无法无天的祖宗再做出些夸张不已的事情。
却不想谢不倾只是在她颈侧轻轻一吻,安抚式地拍了拍她的脊背:“周亦等人,不足为惧,若是还有人为难你,你也不必受这气,只管来寻本督替你出气就是。”
明棠已然因为他这动作如惊弓之鸟,时刻只注意着周遭还有没有别的人,哪能分出心神来听他究竟说了什么?
但谢不倾又忽然以犬齿在她的耳垂上轻轻一咬,语气虽春风化雨,明棠却深深听出两分阴恻恻的威胁:
“你惯来是会招蜂引蝶的,本督自然知晓。周家大娘子几番纠缠,本督已然是耐心耗尽,若今日你再不将你这朵烂桃花掐了,亦或是又惹出些什么新的烂桃花来,本督可就……”
“将你绑起来,叫你好好尝尝惹怒本督的后果。除了太极丸,本督还有不少小玩意儿,如……”
后来的几句话,裹挟着气音就往明棠的耳朵之中灌进去,模模糊糊的几个字,就算明棠没太听清楚,也能拼凑成一句了不得的荤话。
她颈侧到耳后这一块儿本就敏感,被谢不倾口中的温热气息一激,几乎半个人都染上绯色,这些话又说得太过犯规,明棠几乎是震惊地失语。
这是常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能说出来的话?!
明棠但凡是想到,这些话可能被隔墙有耳的有心人听去,现在就一刀抹了这谢老贼脖子的心都有了。
这张嘴便应该拿针给它缝起来!
这世上总是有脸皮这样厚的人?!
谢不倾如此堂而皇之地说出这般话来,难不成没有半分廉耻?
她心中有些着恼羞怯,更多的还是惊诧——
这谢老贼,从前也不至于如此,如今这是怎么了?
而谢不倾似是为她这般惊诧所取悦,也不曾放肆太过,只不过是这般一抱一吓,随后便将她松开了。
便在此时,周亦从周府之中急匆匆而出。
因面圣不敢耽搁,周亦更衣也不敢太久,随意换了件规整的官袍,收拾了形容,卸去浑身的兵刃,大步从周府门口踱步而出。
他一出来,便瞧见那小郎君如同木头似的愣愣的站在门口,面上一片绯色,夹杂了几分羞恼之意,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成拳头,不知是不是被那太监气的。
想了想也是,那死太监惯喜欢作弄人,又与小皇帝是一条心的,总将这京城中的士族随意羞辱,玩弄于股掌之间。
这明家的小郎君瞧着如此软弱,一步三喘的娇弱命,方才这死太监就敢叫她去伺候自己下马,恐怕刚才自己离去之后,这太监又没半分收敛,将人逼到这样。
周亦方才将她拦在外头,虽说对明棠蛊惑自家妹妹多有不满,但如今看她被个太监欺负,很是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又觉得不悦。
士族总有些唇亡齿寒、相互依存之意,这太监在周府的门口就敢公然羞辱六姓之后,焉不是将他周家的面子放在地上踩,有敲山震虎、指桑骂槐之意?
周亦心中虽看明棠这个窝囊废的样子格外不顺眼,就这样人也配当自己的妹夫?
可比起那狗太监来说,明棠也好了不少,那太监惯只会欺负些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周亦自诩自己锄强扶弱,也由不得这人在面前这般放肆。
故而他竟一步上前,将半个明棠掩在身后,迎面看向谢不倾:
“大人,本将已可进宫面圣了。”
谢不倾立即皱眉。
便是明棠也看出了他这两分明晃晃的回护之意,着实有些不理解周家人的思维。
方才还在门口喊打喊杀给她下马威,羞辱自个儿呢,这会儿怎么就又维护上自己了?
看来能养出周时意的周家,果真是藏龙卧虎,这些子弟个个都不一样。
谢不倾看着周亦挡在明棠身前的样子,很是挑了挑眉,放缓了语速,阴恻恻地说道:“周小将军真是有勇有谋,十分忠义啊,也不知是怎么这样短的功夫内,倒和明世子这般依存回护。”
谢不倾说话从来都是这样阴阳怪气,周亦从前与他打照面时也听过不知多少,这满朝文武上下哪个不曾被他尖酸刻薄的三言两语气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只是不知为何今日这话格外地显得刺耳。
明棠与他相交甚深,这会儿倒是更听出谢不倾这话之下的几分咬牙切齿威胁之意。
一面觉得十分荒谬,怎么这样的事情他也能拿来说道;
一面觉得无奈,她自己都不能理解周亦是何等心态,这祸水反倒又泼到自己身上来了。
谢不倾又捏她一个由头,倒在这儿对自己使眼刀,回头自己又讨不得好处。
明棠一肚子的咒骂,却知道惹谁也不能惹谢老贼,否则吃苦的一定是自己,骂虽然骂了,又何必同自己过不去?
明棠当即不动声色地从周亦背后退出,更靠近谢不倾两分:“陛下恐在宫中等急了,大人还是先行为好。”
明棠颈侧分明还有方才被他那些话惹出的羞恼绯红,面上又做得一本正经的样子,如此拱手行礼,诚惶诚恐,倒好像真是个大着胆子站出来说话的士族小郎君模样。
这副模样落到谢不倾眼中,只引得他磨了磨后槽牙。
小兔崽子倒也乖觉,晓得自己不应当站在旁的男人身后,谢不倾挑起的眉头才微微落下去两分,显得不那样尖刻讥诮。
可她越是一本正经装模作样,他就越是要让她褪去伪装情迷意乱;
她越是想要生疏退离,他就越是要让她被紧紧缠缚,不得退开一步。
这般想着,谢不倾顿时觉得后来的事情味如嚼蜡。
不过这小兔崽子今日确实应当先去掐了自己那些烂桃花,谢不倾索然无味地看了一眼周亦,万分嫌弃不耐道:“那入宫罢。”
说着,他也不管周亦如何,转身就上了自己的车驾,飞快去也。
周亦到时不坐马车,一来麻烦,二来到了宫门口他也没那长驱直入的权利,只得下车来,还不如直接纵马。
周府的下人为他拉了马来,周亦顿时翻身上马,一扬马鞭踏出几步去。
但他又好似想到了什么,一拉转马头,回过头来看明棠:
“今日算你运气好,你要进去见人,就进去吧,只此一回,下不为例。”
他方才还能为明棠挡一挡他认为心中最喜欢折腾作弄人的狗太监,如今又是满脸的嫌弃。
马一下子跑了出去,激起的烟尘险些扑到明棠脸上。
拾月连忙将她护在身后,把那些烟尘都挡下。
周家的下人自然都对方才发生的一切只装没看见。
夫人吩咐的要请明家三郎君上门,他们不敢阻拦;
但自家小将军拦人,他们也不敢放人。
如今既然小将军已然首肯,他们也不再拦着,立刻让开一条路,毕恭毕敬地请明棠进去。
*
会客的花厅之中,周时意面露愁容,正坐在石椅上不断地揪手中的花朵。
这天寒地冻的时节,能寻到盛放的花朵已是不易,偏生不知多少白花花的银子堆出来的花朵,如今就在周时意的掌中被她揉捏成一团。
她算是重伤初愈,面上瞧不见一点血色,在床上休养了这大半月,脸更是瘦的能掐出尖儿来,被厚厚的衣裳裹的一身圆滚滚的,生怕冻到她半点。
“怎么还没来?”
她脸上显而易见地有些焦灼之色。
周夫人在一侧作陪,甚至将满院子伺候的使女都先遣了出去,看周时意这样糟蹋手里的花朵,虽不心疼银子,却也知道周时意定然心中心烦难耐,只心疼女儿。
“一早便着人去请了,应当就快过来了。”
“阿兄这样恼她,会不会拦着她不让进?”
周时意没有回应,只是捧着花朵,双眼仍旧无神地看着掌心的花,喃喃自语。
周夫人更是心疼不已。
她素来是疼爱自己这个唯一的女儿的,见不得她受一点苦,看着她为着单相思的事情如此难受,甚至有些后悔当初是否当真应该在她昏迷的时候便做下如此选择。
怎么会这般疯魔?
正当周夫人满心焦灼难受之时,外头传来轻软的脚步声,一前一后,听上去应当是三五人。
然后使女和润的通传声便在外头响起:“明三郎君到了。”
周时意方才还是满眼的无神,如今听到这话,如闻天籁,顿时焕发生机。
她一下子站了起来,便要往外迎去。
周夫人本想阻拦,却还是长叹了一口气,不愿见她伤怀难受。
周时意步履匆匆地往外走,一眼看见中庭外的雪衣小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