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珺看了看两人,朝采薇温和道:“如今父亲不在了,谢家只剩我们两兄弟撑着,很多人恐怕都在等着我们谢家没落。我知道弟妹对老三大失所望,你放心,离婚的事,等过了这阵子,我们两家人坐下来好好商量。但现下还望弟妹多多担待,陪三弟出席这次晚宴,给我们谢家充充门面。”
采薇瞅了眼神色莫测的谢煊,点头道:“二哥客气了,只要我和季明还没离婚,我就是谢家三少奶奶,谢家需要我出面,自是义不容辞。”
谢煊勾唇一笑,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那就多谢三少奶奶了。”
采薇默默翻了个白眼。
她没将邮轮晚宴的事放在心上,因为有更重要的事得做——在晚宴前一天,她得把楚辞南的军火送上他的船。
箱子总共三只,她安排了三辆马车,每一车装二十只箱子,十九只纱线箱混一只军火箱。她的马车写了江家的标志,沿途一直很顺利,在抵达十六铺前,巡捕和使署巡逻的士兵,只象征性检查一下。
但到了码头卸货时,一队巡捕走了过来,打头的领队,伸手指着卸货的工人道:“通通都打开。”
采薇赶紧上前道:“这位巡捕大人,我是江家五小姐,也是谢家三少奶奶。您看我这都是纱线,正赶着装船呢,要是全部打开,得耽误不少功夫,您稍微通融通融。”说罢给人手中塞了三个大洋。
哪知这华籍巡捕竟是个铁面无私的,听到谢家三少奶奶,又看了看手中的大洋,犹豫片刻,便又咬牙义正言辞道:“三少奶奶得罪了,我也是奉命行事,最近风声紧,所有装船的货物,都得全部检查。您这也就几十箱货,耽误不了多少工夫,还望三少奶奶体谅。”
采薇来这个时代这么久,因为大家日子普遍都不怎么好过,她一直奉行有钱能使鬼推磨的道理,并且屡试不爽。哪怕是和谢煊之间,也有着金钱交易。本来她想着以自己的身份加上钱,让几箱货过关很简单。
哪料到,竟然会栽到一个小小巡捕这里。
这三箱军火要是被查出来,不仅她麻烦大了,只怕也会影响楚辞南他们后续的活动。思忖间,巡捕已经叫人去开箱。
她一时想不到办法,正干着急着,一道熟悉的冷冽声音响起:“干吗呢?”
采薇回身一看,便见谢煊大摇大摆走了过来,他穿着竹布长衫,一副闲散风流的模样,显然不是有公务在身,而是刚刚从哪个酒桌上下来,身后依旧跟着两个着便衣的卫兵。
他这人郊游广阔,来了上海后,警察厅巡捕房,没哪里不熟门熟路的,上上下下见过他的人也多。
今日这巡捕小队长,显然也是认识他的,见到他,赶紧唯唯诺诺打招呼:“三少!”
谢煊看了眼正在查看货物的两个巡捕:“都是些棉纱,有什么好全部的打开检查的,难不成谢家三少奶奶还能藏什么违禁的东西?赶紧让人把货装船,耽误了人家开船,这损失你赔?”
“可是……三少,上头有命令。”
谢煊不耐烦打断他:“命令是死的,人是活的,赶紧让人把货装船。”
巡捕队长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点点头,大手一挥:“行了行了,既然三少发话,就不用全部开箱了。”说罢,又笑着道,“那三少您忙着,我们继续干活了。”
“嗯。”谢煊点头淡淡应了一声。
采薇刚刚差点吓得六神无主,这会才归了位,也来不及问这人为什么会忽然在这里,只赶紧让工人装船,让这船开走。
等到几十个箱子全都上船,船的发动机轰隆隆响起,驶离码头,她才重重松了口气,又赶紧打赏工人。等全部弄好,已经是大半个钟头后,一转身,却发觉谢煊人还站在原处,斜阳下身长玉立,清俊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有种罕见的柔和。
她愣了下,赶紧走上前:“你怎么还在这里?”
刚刚见她忙前忙后,谢煊便没打扰她,只静静地看着。他都记不清上次好好看她是什么时候了?分明只是一个小姑娘,做起事来却稳重从容,胆子也大得很,什么事都敢揽下来。
他们成亲一年多,可这一年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多得他几乎应接不暇疲于奔命,以至于很难认真去考虑他们两个人之间的事,也不敢去深想他和她的感情。他当然知道这感情是真的,无论是他还是她。可是他不仅没能当一个合格的丈夫,甚至还让她卷入本不属于她的纷争之中。
他伸手替她擦了擦额头的汗,看了眼那开走的船只,道:“我没事做,随便逛逛。”
采薇捕捉他的眼神,猜想他是不是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所以才这么巧赶过来解围。正斟酌着用旁人听不懂的话询问,谢煊已经开口解答了她的疑问:“上次在丹桂园,我也见到了老熟人。”
采薇心下了然,这楚辞南还真是有点本事,谢煊被谢珺的人跟着,也能让他寻着机会。不过也幸好他跟谢煊也说了,不然刚刚还真是要出纰漏。
她看了看他淡然的表情,似乎对这批从江南制造局偷走的军火毫不放在心上,莫非他的信念已经开始动摇?
采薇想了想道:“明天去邮轮,我要不要准备什么?”
谢煊道:“我二哥是想让你给咱们谢家充点面子,穿得好看点就行。”
采薇看向他,默了片刻,又问:“你想好了吗?”
她问的是去南京的事,如今他天天被谢珺派人跟着,能去的地方不多,想脱身基本上没什么可能。她看着都有些替他着急。
谢煊道:“差不多了。”顿了顿,又道,“你自己要保重。”
采薇听到“差不多”和“保重”这几个字时,不知为何心脏就忽然猛跳了一下,鼻子也莫名一酸,仿佛在面对一场前路未名的道别,她定定看着他,默了片刻,才道:“你就不要担心了我了。”
谢煊克制住自己将她抱住,只伸手摸了把她的头:“嗯,我相信你能保护好自己。”
采薇道:“你自己也是。”
“我会的。”他顿了顿,“明天我来接你。”
采薇点头,看了看他,又看了眼不远处的两个卫兵,道:“行,我回去了。”
谢煊目送她上了黄包车,也没离开,就站在江边,看着忙碌的港口。
*
“妹妹,你今天去邮轮参加晚宴啊?”隔日傍晚,采薇正在梳妆打扮着,洵美从隔扇门外钻了进来。
采薇点头:“是啊,谢家发了话,我也不能不去。”
洵美撇撇嘴:“他们谢家就这时候还记得自己娶了江家的小姐,要你帮忙去撑门面。”
采薇不甚在意道:“毕竟还没离婚,面子还是要做一做的。”
洵美在她旁边转了转,一脸欲言又止的模样。采薇觉察,抬头问:“怎么了?”
洵美绞着手指,支支吾吾道:“也不知道今天陈副官会不会去船上,我这几次去使署找他,也没见着人。要是他在的话,你帮我给他带了个口信。问他什么时候沐休,我请他吃饭。”
采薇愣了下,笑问:“三姐,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看上陈副官了?”
洵美摸摸头:“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就是想跟他交个朋友。”
采薇好整以暇道:“爸爸一直说要为你找一个你自己中意的丈夫,不用在意对方家世。但据我所知,陈副官家在北京,住在南城的大杂院,家里只有一个身体不好的娘,靠着他的几块大洋军饷过日子,这样的差距,你自己得想好。”
洵美一听不乐意了,梗着脖子道:“我又不指望男人养我,爸爸说了我出嫁,会给我送一处洋房,还给我十万大洋嫁妆,够我花一辈子了。”
采薇道:“十万大洋是不少,寻常人家几辈子都赚不到。但你是江家小姐,钱不生钱的话,你确定能花一辈子?我跟你算一笔账,平日里爸爸一个月给我们五十的零花钱,但你自己想想,你每个月真的只花五十吗?是不是看重什么贵一点的东西,都是重新从爸爸手里拿钱买,一年下来少怎么说也得大几千。这还是你在家做姑娘的花费,以后成了亲有了孩子,开销更大。要是不降低生活标准,省钱过日子,十万大洋也就够个十年八年。可问题是,你受得了过普通日子吗?”
洵美抿抿唇道:“爸爸总不会不管我。”
“三姐,你嫁了人就得过自己的生活,不能想着回来再啃爸爸。何况爸爸老了,也不可能一直顾着我们。”
被她这么一说,洵美顿时萎下来,但片刻之后,忽然又眼睛一亮:“我自己赚钱不就得了,现在女人出去工作的那么多,你的工厂不也做得很好么?就这么定了,我明天就跟大哥去学习做生意。”
采薇:“……”不是,我是让你别头脑发热,你这脑子咋更热了呢?
不过她这里操心也没什么用,就算洵美真的对陈青山有意思,那一根筋的陈副官心里怎么想,还说不定呢。况且,不管她这位三姐是不是头脑发热,但她自己开辟新思路,要去做生意赚钱也不是坏事,总比成日吃喝玩乐光顾着花钱好多了。
只有自己去劳动去赚钱,她才会知道生活没那么容易。
洵美说完就跑了,说是要去找大哥商量,采薇摇摇头,对着镜子看了看自己,问身旁的四喜:“我这妆容怎么?”
“好看极了。”四喜笑眯眯道,“三少看到这样漂亮的小姐,肯定肠子都得悔青。”
采薇失笑,谢煊头上那口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拿下来。她站起身看了看身上的洋装裙,虽然是素雅的白色,但她本身生得也是清丽淡雅型,跟美艳搭不上边,这样的裙子倒是与她的气质相得益彰。
*
巨大邮轮停靠在长江入海口的海港,夜幕刚刚降临,码头和邮轮已经亮了灯。今晚的这场宴会十分盛大,除了各国公使,也宴请了上海滩不少政界名流,其中最重要的华界代表,自然是谢家的两位公子,上海滩正副镇守使。
谢煊亲自来接的采薇,开车的是许久没见的陈青山。他还是一脸笑嘻嘻的模样,等人坐进车内后,道:“三少奶奶,您还好吧?”
采薇道:“挺好的。”说罢,便看向身旁的谢煊。
谢煊歪头看着她,眸子里藏着点点笑意。
“干吗呢?”
谢煊道:“好看。”
采薇耳根一热,瞪他一眼,回头看了眼后面一辆车,那是谢珺派来跟着他的。她想了想,问道:“怎么去南京计划好了没有?”
谢煊定定看着她,沉默片刻,点头:“今晚走。”
采薇大惊,睁眼对上他那双黑沉沉的眸子:“怎么走?”
谢煊小声道:“船上有楚辞南他们的人,身份很重要。我二哥今晚不仅仅是赴宴,而是接到上头的命令去暗杀他们,楚辞南和他的几个同伴今晚则会混上船救人。”
采薇道:“你二哥既然要执行暗杀任务,肯定有周全安排,他们几个能救人?”
谢煊道:“我会帮他们。”
采薇皱眉问:“所以,你打算和他们一起走?”
谢煊点头。
采薇看着他,沉默了须臾,叹了口气,道:“你想好了?如果你跟他们一起走,你二哥一定会把你打为革命党,到时候你就会成为通缉犯,他也就能名正言顺杀你。”
谢煊道:“这个不用担心,霍督军虽然是我父亲心腹,但辛亥的时候,他是支持革命的,所以对于复辟这件事一定持着保留态度。而且这些日子,我虽然差不多被软禁,但一直在暗中调查,如今手上已经有我二哥走私鸦片杀兄弑父的证据,霍督军看到这些证据,就知道我是被陷害的。”
采薇道:“我还是不放心,总觉得太冒险。”
谢煊轻笑了笑:“我现在不就是如履薄冰?在上海多留一日,我的机会就少一分,再等几日,只怕霍督军就被我二哥争取到了,所以这事儿肯定不能再拖了。如今我的人除了青山,都在松江,只能与楚辞南合作。你不用担心,革命党自己没有军队,却有本事革命,比你想象得要神通广大。”
开车的陈青山道:“三少,我今晚跟你一起走。”
谢煊道:“不行,你留在上海保护三少奶奶,顺便帮我盯着我二哥。”
陈青山:“……好吧。”
采薇沉默了会儿,深呼吸一口气,握着她的手道:“既然你已经决定了,我再说什么反倒会增加的困扰。事情已经到这个地步,不管多凶险,也只能搏一把。你能在做这件事情前,把你的决定告诉我,我已经很高兴了。”
谢煊笑:“其实我也犹豫了很久,怕你担心。但想到之前就是没告诉你柳如烟的事,导致我们闹了那么多误会。不过也好,若不是误会,你就不会回江家。你要是没回江家,我这一走,把你留在谢家,还真是不放心。”
可不是么?等他一走,谢公馆如今就只剩谢珺一人,若是先前她没生气回娘家,那便是留她和对她居心不良的恶狼共处一个屋檐下。
想想都觉得后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