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上船赴宴的,洋人和华人各占了一半。在华界中,谢家自是一等一的地位。虽然谢司令不久前才刚出事,但谢家两位公子都是人中之龙,站在高大的洋人中间,也毫不逊色,加上谢珺如今掌握着上海政经大权,背后又还有一个江家做财力支撑,谁也不敢说谢家失去了谢司令这棵大树,就元气大伤。
长江后浪推前浪,指不定过不了多久,谢家二公子就要超越他父亲生前的地位。
采薇作为谢家三少奶奶,谢家联姻的江家小姐,跟着谢煊出席晚宴,也确实是给谢家充了门面。因为谢珺要忙着应酬,很快就跟二人分开了,采薇见他人走远,这才松了口气。
音乐响起,衣香鬓影的人们,纷纷涌入舞池。
谢煊拉起采薇的手,发觉她手心冰凉,低声在她耳畔道:“别紧张,没事的。”
采薇跟着他进入舞池,却没有半点跳舞的心思,小声问:“楚辞南他们在哪里?”
谢煊道:“我也不清楚。不过以我二哥的做事风格,为了不惊动这宴厅里的达官贵人,他的人大概会在下一曲探戈时行动。”
采薇明白他的意思,刺杀这种事,谁都不可能保证一帆风顺,哪怕他计划再周全,也可能没办法迅速将人处理掉,而一旦发生冲突,响起枪声,必然会造成船上的混乱,楼下的普通乘客,不在他考虑的范围内,但他至少得保证这宴厅里的人不被惊吓到。
果不其然,在进入下一首热烈的舞曲时,本来跟在谢珺身后的阿诚不见了,只剩他一个人在跟人在角落喝酒寒暄。
采薇想起刚刚上船时,码头上戒备森严的军警,又忍不住小声问:“今晚岸上好多军警,所有人要离开,全部都得检查的,你们下了船也逃不掉啊?”
谢煊道:“当然不能从岸上走。”
采薇愣了下,明了地点点头,轮船一侧靠在岸边,另一侧下方则是海水,这里距离长江口也不远,确实是逃走的好路线。
但问题是这轮船附近也不少巡逻船,怎么可能轻易逃走?
她抬头忧心忡忡地看向迷离灯光下的男人,只见他神色淡定如常,对上她的目光,也只是淡淡一笑,道:“待会儿青山会保护你,你一定要跟着他,别丢了。”
采薇正心说我能丢去哪里,宴厅里本来闪烁的灯光,忽然滋滋跳了两下,蓦地暗了下来,连带着音乐也停下,整个宴厅忽然安静下来,只有不明所以的窃窃私语。
厅内一安静,外面的声音就明显了,现实蹭蹭的脚步声,紧接着便是有人大叫:“起火了!起火了!”
宴厅顿时乱成一锅粥,衣着华丽的达官贵人们,全然忘了体面,争先恐后往外跑。因为断了电加上拥挤,根本看不清谁是谁?而因为这里面人身份都不寻常,哪怕是保安和卫兵,也不敢开枪维护秩序,只能大声叫着:“不要挤!不要挤!”
有烟雾从窗户和门口涌进来,宴厅门口挤得更加厉害。
谢煊拉着采薇闪进宴会后面的杂物室,将她交给等着里面的陈青山:“青山,你带三少奶奶从窗户下水上岸。”
“好嘞,三少您小心点。”
谢煊在黑暗中点头,临出门前在采薇额头亲了一下,道:“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说完,飞快在狭小的储物间消失。
陈青山将窗户一脚踹开:“三少奶奶,咱们快出去。”
采薇一颗心扑通扑通直跳,心中虽然担心谢煊,但也不敢耽搁,手脚并用爬上窗户,钻到了邮轮外侧的走廊。宴厅是在邮轮第四层,此时天色早已经黑透,但是邮轮下方冒起的火焰,却将这天色照亮了不少。
这火从一楼东侧燃起来的,其实火势算不上大,但是烟雾滚滚,看着很吓人。下船的通道拥挤不堪,距离远的很多人已经等不及排队下船,在船员的帮助下,不管有没有救生衣的都扑通扑通往水中跳。
夜色下的海水中,不过半分钟,就已经浮满了人。无论是船上码头还是水中,都乱成了一片。除了巡逻的船只,连附近的货船和游船,也都纷纷开过来救援。
采薇看得心惊胆战,她不知道今晚会不会死人,又会死多少人?但她清楚体会到了乱世中人物草芥的现实。
这时又有枪声响起,于是本来混乱的场面,愈发混乱。
陈青山将一只救生圈丢在她脖子上,又拿出事先准备好的绳子,往栏杆上打了个结:“三少奶奶,快下去。”
采薇深呼吸一口气,抓住绳子往下滑去,陈青山在她上方紧跟着。
路过第二层时,采薇借着东侧的火光,隐约看到一间包厢里,有人正在打斗,她一时愣住,想看清楚,里面的人却已经蹿了出去。
“三少奶奶,赶紧的啊!”陈青山在上面催促。
采薇反应过来,又马上往下滑。毕竟是细皮嫩肉的千金小姐,手握着绳子还挺疼。
幸好夏天还没过,水里并不冷,到了水中,她趴在救生圈四顾了下,水中密密麻麻到处都是人和船只,也不知道谢煊他们在哪里。
这时,一个年轻女孩忽然从上方跳下来,扑腾扑腾挣扎喊救命。采薇赶紧将救生圈丢给她,那女孩儿握住救生圈,在火光和月色中,朝她感激一笑。
跟着下来的陈青山目睹采薇的举动,大惊失色,正要游到她身边去救她,却见她划了划水,自己朝岸边轻松游去。
陈青山:“……”千金小姐还会游泳?
与此同时,还在船上的楚辞南和同伴,正与阿诚一行人胶着中。几个人手上的枪都已经在之前的交火中用完了子弹,如今只剩下匕首和拳头。
楚辞南这边总共只剩四个人,其中两个是他们救援的同僚,这两人是学者,手无缚鸡之力。而阿诚那边也还有四人,只是这四个都是谢珺手下一等一的好手。
此时他们人已经被逼到一间仓库,没了退路。楚慈南手中握着短刀,挡在前方。他擦了擦嘴角的血,而几步之遥面色冷厉如修罗的阿诚,蓦地冲上来。
他手中拿的是一把杀伤力十足的军刺,这人身手非常狠毒,几乎是招招指向要害。两人瞬间过了十几招。
楚辞南应付他一个人倒能勉强,可他身旁还有一个身手不亚于他的手下,两人配合得非常默契,不到片刻,他又挨了两刀,而他那对付另外两人的同伴也眼见着有些扛不住了。
好在他们都受过严苛训练,并不畏惧死亡,狠的还怕不要命的呢。对方这些当兵的,无非是当差那军饷,不要命的也就只有一个阿诚。
楚辞南提了一口气,大喝一声,再次朝阿诚冲过去。他这提着一口气的动作,空有蛮力,少了几分技巧,阿诚轻易看出破绽,矮身避开他手上的短刀,一个扫堂腿将他踢倒在地,紧接着又扑上前,扬起军刺朝他刺下。
就在楚辞南以为自己要交代这里时,那把军刺却在靠近他几公分时,砰地一声飞了出去。连带着阿诚人也滚到在地。
楚辞南看到来人,重重舒了口气:“你怎么才找来?”
“我能找来你就谢天谢地吧。”谢煊斜他一眼,又问,“你没事吧?”
“还行。”刚说完,就是一口血吐出来。
阿诚从地上站起来,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谢煊,皱眉道:“三少,你这是做什么,他们是革命党。”
谢煊道:“我不管什么党,我们今天都得从船上安全离开。”
阿诚一贯的没什么表情,擦了下脸上的血迹,握住军刺:“那我得罪了。”
阿诚几个本也受了伤,有了谢煊的加入,局势很快扭转。两分钟后,其余三个被楚辞南和同伴干掉,阿诚被谢煊制伏,捆住了手脚。
虽然阿诚是谢珺手下,但认识多年,到底也有些情分,他也不过是奉命行事罢了。哪怕留着这个活口就是坐实了自己通乱党的罪名,谢煊也没杀他。
何况是不是真的,今晚他一逃走,这罪名都免不了。
他擦了下嘴角的血迹,喘着气道:“赶紧走!”
楚辞南点点头,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知识分子,先从窗户跳了下去,紧接着是楚辞南的同伴,然后便是楚辞南,谢煊断后。
待到楚辞南爬上窗,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回头,然后瞳孔猛然一缩,飞身将谢煊扑倒,抬手一刺,手中那把短刀插进了阿诚的胸膛。
被刺中的男人不可置信地看向地上的两人,手中的军刺,哐当一声落在地上,人也随之缓缓倒下。
谢煊也是吓了一跳,刚刚阿诚挣脱了绳子,从背后偷袭他,得幸好楚辞南反应及时,不然以阿诚拼死一搏的速度,他可能还真躲不过。
他舒了口气,看着满身是血的阿诚,将楚辞南拉起来:“兄弟,多谢了。”
楚辞南喘着粗气道:“应该的,没有你,我们今天全都得折在这里。”
“赶紧走吧!”他将楚辞南拖着塞进窗户,不等他准备好,就一把推了下去。他自己坐上窗户时,回头看了眼已经断气却始终没闭上眼睛的阿诚,重重舒了口气,跳下了夜色中的海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