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沙慈一用力就把那小孩儿给提溜起来了。
为了防止他大吵大闹的,将人引过来,赫沙慈干脆的捂住他的嘴,一直将他拽下窗台。
披在身上的那片白布,被赫沙慈三下五除二做了捆锁,粗略的将他一圈,才低声笑道:“哪个鬼的怀里是热的?”
小孩呜呜地叫。他对赫沙慈没威胁,反倒她还怕他胆子太小,要是一下子没缓过来,吓撅过去可就麻烦了
但随即她嘶了一声,发现这小孩儿还挺厉害。
他上头被捆住了,也说不出话张不开嘴,还抬得起小臂,反手抓住赫沙慈,就用指甲死死的扣她手臂上的肉。
赫沙慈转而去钳住他的手,略松开了一些,他在大喘气的时候问:“你跟我有仇么?这么调皮捣蛋,小心我明儿出了祠堂去告你的状呢。”
小孩有些发抖,但仍然握进了两只拳头,咬牙切齿的说:“我不怕你!我不怕你!你这个凶手,你这个歹人!”
赫沙慈直起身子来时,他只到赫沙慈的腰际,个头小小,连手都是软的。
但凡赫沙慈没有直接上手,而是用了什么武器,望窗外砸一下,这就得趴地上起不来了。
赫沙慈板过他的脸看了看,他与何祜长得很有几分相像,心中就有些嘀咕。
不是说这个郡王,始终没有什么子嗣么?尤其是没有儿子,才不得不养着那个怪物?
难道王珥当时说的这一段也是假的?
赫沙慈捏了一把那小孩儿的脸蛋儿,倒是软软嫩嫩,那小孩随即嗷嗷起来:“你别碰我!”
“杀人犯!凶手!我要揭穿你!”
“你放开我!”
赫沙慈见他反应挺大,又捏了他一把脸:“谁在装神弄鬼啊,年纪这么小,怎么还学会栽赃了?”
“可怜我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本来跪祠堂已经够害怕难过了,还要被你吓。”
“你还好意思翻过来骂我呢。”她捏那小孩的脸蛋儿:“再骂一个?”
小孩猛地张开嘴去咬她的手,被赫沙慈灵巧的避开了。
他咬落了空,一口小米牙发出响亮的咬合声。
“你不用想着骗我!”这小孩儿恶狠狠的道:“你根本不是婉姐姐,她从不这样讲话,也不可能不认得我!”
他很得意的挑衅赫沙慈:“没想到你这么快就露馅儿了吧!没用的东西!”
“还骂。”赫沙慈拧了一下他的脸。
“你在决定来吓我的时候,便已经知道我有问题不是么?你是来吓我的,又不是来认亲的。”
“假若你认为我就是何婉,又为什么说‘还我命来’?是你露馅在先。”
赫沙慈道:“否则,我怎么会这样跟你讲话呢?”
“不过你似乎还没有弄明白,像我这样心思狠毒的歹人,”赫沙慈凑近了他,刻意凶道:“要杀你是轻而易举啊。”
她一歪头,见那小孩儿果然才发觉自己与大人的力量悬殊,表情变得恐惧,也不再敢动弹。
赫沙慈满意的笑了笑,他又挣扎起来:“你不能杀我!你知道我是谁吗?!”
“洗耳恭听。”
“郡王是我伯父!我是何堂!我是何堂!”他声音叫的颇大,让赫沙慈捂了一下他的嘴。
“嘘。”
赫沙慈道:“何堂,你这一家子都是单字名么?真是难得。”
“才不是呢。”何堂道:“我是不会告诉你这个的!”
他气呼呼的:“你等着好了!马上我舅舅就要来了,只要他发现不对,一定会给杀了你,给婉姐姐报仇!”
赫沙慈觉得这小孩儿,还蛮可爱的,简直是个报话儿的,逗两句,能把知道的全给抖落出来。
“不过,如果你放了我的话,不杀我的话,我到时候会给你打掩护。”
何堂挣了一下,还是没挣开,于是跟她讨价还价:“怎么样?”
“你还挺聪明的嘛。”
赫沙慈蹲下来,望着这小孩儿的脸。
他一张小脸清清秀秀,柔软可爱,因为祠堂里黑乎乎的一片,眼睛睁得大大的,不安的捕捉着赫沙慈的位置。
不过在小孩儿中,他胆子已经挺大。只不过毕竟是小,空有一腔勇气,脑子想的却很简单。
“好啊,”赫沙慈往软榻上一坐:“那咱们聊聊吧,你舅舅是哪位啊?你又是怎么发现我不是林婉的。”
他从鼻子了哼了一声。
“我舅舅,可在京中昼镫司就职!非常了不起。”他声音稚嫩,肯定道:“假如没有我的掩护,他一问,就会问出你蹊跷的地方来!”
昼镫司就职。
即将来郡王府赴寿宴。
赫沙慈沉默了片刻,问他:“你那个舅舅,有没有在一年前,夭折过自己的孩子?”
何堂愣了一下,随即咬住了嘴唇。
赫沙慈便明白了。
他便是方绪当时口中的,与玖肆伍伍陆叁那盏美人灯有关的众人中之一。
这个舅舅,按方绪所言,他曾经参与过对赫沙慈贪污案的弹劾,最终小儿子死于前一年的六月八日。
他是几块儿拼图中的一块。
此人竟然与郡王府有着这样直接的联系?
可是方绪为何当时没有告诉她?难道这一项没有查出来么?
还是说故意隐瞒?
在人们朝着郡王府聚集而来之际,与当年有关的一切,却越来越扑朔迷离起来。
他们......到底是来郡王府做什么的呢?
设困阁到底有什么意义,何婉又为什么要特地去烧它——或者说,为什么被人认为会烧了它?
何祜又要她给出什么样的交代?
赫沙慈手扣在何堂后脖颈,略一沉吟。
而那小男孩儿在黑暗中,似乎察觉到她不怀好意的目光,两只手绞在一块儿,不安道:“你还是先把灯点起来吧,太黑了,我什么都看不清楚。”
赫沙慈嘻嘻一笑:“抱歉了堂弟。”
“你要干什——唔唔!”
*
昼镫司。
身着昼镫司官服的男人低头翻过一页卷宗,在他低头垂眼的时间里,对面站立的十来个人。
他们脸上都没什么表情,统一朝向坐在桌案上的男人,雕塑似的一动不动。
男人双肩上一道日月同辉纹,腰间挂敲夜铃,无论是官服的制式,还是领子上的单独绣出来的一枚如星如日的独眼,都代表了他不低的官阶。
此人在昼镫司之中是司少承的位置,名叫姜圻.正四品,是昼镫司二把手,与大理寺少卿同位,于实权上,更甚大理寺卿一筹。
“你们的意思是,郡王府藏灯失败,要全部处理掉?”
那帮站着的人里,其中一个发出了声音:“郡王府没用了。”
“我问你们的是,你们的意思是,要把郡王府全部处理掉?”姜圻上身前倾,双手重重的按在桌子上,桌案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郡王府上上下下,没有上千也有几百,足足几百号人,你们说杀就杀?!”
对方顿了顿,随即发出了一声嗤笑。
“姜大人,”那人道:“我们上交提议,你批准,照办就可以了。”
姜圻狠狠一拍桌子道:“这是几百条人命!你们简直是无法无天!”
“什么是天?”对方毫无动容,冷冷道:“皇城之上的九五至尊是天,还是你我暗度陈仓,一念定夺他人性命的人是天?被云盖住的还是不是天?有日无月的是不是天?有月无日的是不是天?”
“天是有很多种的,”那人讥笑道:“有大人您这样刚正不阿的白天,那么,便一定有我们这样的黑天。”
“只是,黑天是庞大而不可琢磨的,我们潜行其中,不为人所知。
而您这样的人——您生活在晴天朗日之下,可是明明白白的一张靶子,连躲,都没有地方躲啊。”
姜圻的脸扭曲了:“你们威胁我?”
“你真以为这个位置,是这么好坐的么?”那十几个人不动声色,脸上却挂着相仿的,不屑的讥笑:“真要那么好干,何至于轮得到你?
若不是赫沙慈那个女人不按规矩办事,疯疯癫癫的控制不住,你这辈子都别想爬到这个位置上来!”
听到对方口中吐出那个名字,姜圻脸色白了一瞬,低声道:“你们竟敢提她?”
“怎么,外头的人装模作样,鄙夷她的名声与身世,姜大人也要如此么?”那人道:“实话实说,赫沙慈比你会做事得多。”
“这个女人把美人灯这套制度,玩儿的比自己四肢都熟,她对我们不满意的地方,从来不会当面说出来,而是在每次昼镫司出库的美人灯上做手脚,倒逼我们让步。
一个护国利器,到了她手里,就成了玩弄权柄,制衡势力的东西。”
“所以你们把她从昼镫司赶了出去,让她身败名裂,深陷牢狱。”姜圻手指不自觉蜷紧,抓皱了案卷:“若是我不同意,你们也要这么对我?”
这群人笑了一下。
他们动作统一的近乎诡异,就连笑,都能做到彼此之间,连嘴唇弯起的弧度都一样。
“你恐怕没有她那样的本身,保全自己。姜大人,我们等你的公文。”
这群人朝着他一点头,随即一个一个鱼贯而出。而当外头的阳光落在他们身上时,赫然照出这帮人,也同样身着昼镫司官服。
他们官服上绣样不同,官阶不一,但全部都比姜圻要低。
有些人还低得很,几乎是平常在昼镫司里打杂的小人物,连一点儿正经事都摸不着边的。
这样的一批人,竟然敢面对自己的顶头上司,出言讥讽威胁,并且全身而退。
姜圻紧绷的身体在他们离开之后失力,颓然坐了回去。
赫沙慈。
他打开桌几暗格,从其中摸出一张小像来。
这张像画得十分精细,是少有的着重刻画了人脸细节的小像。
从保存的痕迹来看,画像的主人对它十分重视,因此才能让这张脆弱的画纸,过了足足八九年,而一如最初新亮。
画像上的人双目灼灼,笑容中带着青涩的腼腆,眼下的两枚红痣,不知道是用什么点的,红的近乎晃眼。
无论怎么看,画像上都只不过是一个容貌稠艳的小姑娘罢了。周身围绕的,都还只是一股茫茫然的孩子气。
这是赫沙慈还未曾进入昼镫司的样子。
有人曾经这么告诉他。
“她最开始,只是一个卑贱的不能再卑贱的,雪原的奴隶罢了。想一想,刚离开雪原之时,她连字都不认得几个。
可这样的一个奴隶,之后却能够将昼镫司少承的位置,坐得稳稳当当,难道你会不如她吗?”
难道会不如她吗?
然而真当走到了这一天,才发现那个说话四六不着,动辄干一些不计后果莽撞事的女人,面对的竟然是这些东西。
到了这一步,姜圻才猛然发觉,与外界传言根本不同的是,昼镫司这个机构,自始至终都并非被赫沙慈掌握在手中。
在赫沙慈就任期间,出现过大规模的清理么?
姜圻快速在脑中回忆了一番,发现是没有。
她仿佛一直坐在一只发疯的牛背上,却因为紧紧勒住了缰绳,令外人全然不知那头疯牛的存在。
直到她被疯牛颠下了背,踏伤了骨头,继任的人信心满满的坐上去,才意识到自己接手了一个什么样的摊子。
有一只手从背后伸过来,缓缓按住了姜圻的肩膀。
“慌什么,”背后的声音轻轻道:“我们的人,已经把赫沙慈带进了郡王府。”
姜圻一震。
“好好学一学,她是怎么处理这些麻烦事的。”
“你们最开始把她安排进泰清郡,就是为了这个?”姜圻低声问:“利用她来解决这些事?”
没有回答。
于是姜圻的声音越发低了下去:“她身居高位时,控制她,以暗度陈仓。东窗事发时,毁她,以弃车保帅。而她到了深陷囹圄后,也要利用到底,榨取她身上最后一点价值。”
“可惜她还以为,是故友相救,才能离开京城牢狱,去泰清郡养伤避风头。”
姜圻道:“你们只不过是早预料到郡王府会失败,所以才提前将她布去。”
“她到底都还是,你们的一颗棋子。”
背后的声音问:“你可怜她?”
姜圻手指从画像上,轻轻划过那张青稚的脸。
如果他见到这样一张脸,一定会以为,这只是一个深闺里可亲可爱,甚至让人觉得需要保护的小姑娘。
绝不会将她,与传说中贪污无度,草芥人命的官场败类联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