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赫沙慈身败名裂,倒台之际,姜圻曾经见过她一面。
他当时是最有希望,在赫沙慈落败之后,被升为昼镫司少承的人选。因此他对于这个声名狼藉的女人,颇有几分看不起,和暗中较劲。
他看不起贪官,更看不起那些身居高位,就随意草芥人命的暴吏。
然而当他面对赫沙慈,义正言辞的指责她时,她懒洋洋的倚着发了一会儿呆,然后突然想起他似的,转过脸来,朝他一笑。
她的笑容很媚,是一种会令人心神一震,但无法生出亲近之感的笑法,充满了不加掩饰的攻击性,像一把软刀子。
“哎呀,凶死了。”赫沙慈好似兴致勃勃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好似被挑衅,一头热的自报家门,却在当天夜晚回去之后被告知,自己家中被陌生女子拜访。那女人以回老家探亲为名义,带走了他全部的家人。
后来姜圻才知道,带走自己家人的,正是赫沙慈身边的贴身侍女,毫叶。
她在以这样的方法,警告姜圻,让他自己乖乖退出少承的候选。
赫沙慈有一对左膀右臂,一个叫毫叶,一个叫碧春。也是在赫沙慈倒台之后,才有人告诉他,这两个女人是赫沙慈的活招牌,替赫沙慈做的事很分明。
毫叶负责封口杀人,碧春出现,则必是有生意可谈。在赫沙慈风头正劲的时候,官员们都乐意看见碧春登门,而恐惧毫叶的出现。
只是进入昼镫司这个地方几年,赫沙慈就从小像上青涩的孩子样,变成了饲养鹰犬,动辄铲除异己的贪官污吏。
“不,”这个上任不久,接替了赫沙慈的昼镫司少承道:“我可怜我自己。”
“收好了,别乱摸乱按,”背后的人,看着他的手划过小像,于是警告道:“这可不是你的东西。”
他自嘲道:“这里有什么东西是我的?”
姜圻于是将小像原路放回,长长的呼出一口气,他起身披衣,大步走出了昼镫司。
黄昏时分,街道上依然热闹非凡,铺子的叫卖声,茶楼客栈里的高声谈论,拴了一溜歇脚马匹的嘶鸣与响鼻。姜圻路过一家包子铺,被打开的蒸笼上扑面而来的白气迷了眼,他在包子的香气中略一驻足,身后一群扎着发髻的娃娃,嘻嘻哈哈地从他身后跑过,大声念唱着坊间的歌谣。
“恩有身上客,财有民膏脂。大慈亦大悲,杀我路上虎。”
“谁是拦路虎?民为眼中钉,民为我之虎!”
姜圻表情一僵,随即苦笑了一下。
这是在骂赫沙慈。
当年她成为众矢之的,这首不知何时流传起来的童谣,起了大作用。据说被孩童们记下来的只有一半,但也已经骂得足够难听。
骂她靠出卖自己的身子,凭借美色上位,进入昼镫司。骂她惺惺作态,装模作样,骂她贪污挥霍,残害百姓。
两年过去了,赫沙慈在街头小巷,已经成为了板上钉钉的罪人。
如果有朝一日,自己也落到这个境地......
姜圻浑身发寒。
他忘了代步的车与马,深一脚浅一脚的在街道上走着,忽然想起了,在自己刚上任时,曾经看过的那帮人对赫沙慈的安排。
那个被安插去监视与控制赫沙慈的人,似乎是叫——
他猛然奔跑起来,朝自己的家中奔去。
他要联系到那个人。
*
“唔唔——!”
何堂掐住自己的脖子,咳嗽了几声之后,又把手伸进嘴里抠挖,干呕着却什么都没吐出来。
他眼泪都出来了,惊恐万状道:“你方才给我喂了什么?!好难吃的味道!”
“没什么,毒药而已。”赫沙慈悠然起身,点燃了祠堂中的两只蜡烛,在灯火的照应下,转身道:“你说着要打掩护,可若是一被放走,就会立刻对我翻脸。所以,我也不得不给自己上个保障。”
“你若是听话,按我吩咐的来,才能得到解药。”
“我这毒可难解,除了解药之外,其余任何法子的没用。你要是不听话,是会喉间瘙痒直至吐血的喔。”
赫沙慈的神情,在摇曳灯火的照耀下,更显得冷酷狠毒。她嘴角带着的一丝笑意,半明半昧中,看上去十分凶恶。
何堂是个同龄人都还在为了跳房子,抢竹马骑而大打出手的孩子,哪里见过这种场景。他当时眼泪就下来了,无论赫沙慈问什么,都非常之配合。
“我娘是我舅舅在外头的妹妹,”他用袖子擦着脸,哭哭叽叽的说:“他叫赵冬元。”
“可是你得保密。”何堂想起什么似的:“你不能跟别人说,我娘跟我舅舅有关系,他们都不知道的。”
何堂:“这是我娘偷偷告诉我的。每回见到舅舅,他只会偷偷给我糖吃,也不能当着外人的面喊他。”
在何堂的记忆中,在自己出生之后,父亲便去世了。
郡王何祜看他们孤儿寡母的可怜,就将两人收留在王府之中,何堂在此处吃住与郡主都是同一级的。
这样的孩子自然没吃过什么苦,他在郡王府中大小算个主子,因此被养的胆大又莽撞。
而林婉,因为本朝不重嫡庶之分,她是侧室的女儿,但依然是郡主。并且还是唯一的郡主。
何祜年过半百的人了,府中妻妾不少,但到了今日,却只有林婉这么一个孩子养大了。其余的侧室,竟然真的就是一个子嗣也没能生养下来。
赫沙慈想起那设困阁里的怪物,问:“那么,王妃呢?妾室未能生养孩子,王妃与郡王这么些年,哪怕夭折了都算,连这种也没有吗?”
何堂抹着眼泪,想了想:“我没听娘说过。”
“那你是如何知道,我是伪装的林婉?”
何堂纠结了一会儿。
赫沙慈见状就道:“你不想要解药了吧?”
何堂一个劲儿摸自己嗓子,不放心地问赫沙慈:“什么时候毒发?你保证吗?吃了解药立马就没事吗,会不会吃晚了啊。”
赫沙慈憋笑憋的很辛苦,严肃道:“这种毒不会发作之后立刻要人命。你现在感受一下,是不是喉咙有些痒?它会越来越痒,越来越严重。”
“解药要分五次吃才有用,你乖乖交代,我就给你吃第一次的。”
何堂听完,就开始认真感受自己的喉咙,随即他好像发现,是真的有些痒。又是咽口水,又是咳嗽的,表情非常惊慌。
赫沙慈抿住嘴,为了掩饰自己的笑而偏过脸去。
“如何?是不是有些干和痒?还不听话?”
干痒就对了,这祠堂里灰尘重,气候又热,这孩子又叫又急,肯定会觉得喉咙异样。
他更害怕了,眼泪顺着那张小脸哗哗的流:“我娘偷偷跟我说,其实她希望婉姐姐死掉。这样就能把我过继给伯父做儿子。”
“她说,好像伯父也不喜欢她,府里有很多人想杀她。”
“我娘还说,婉姐姐从府里消失了,肯定是被杀了。我马上就会被过继给伯父,以后还能当王爷。”
他擦了一把眼泪:“我是希望婉姐姐活着。她一直陪我玩儿。但是我娘说的肯定是对的。”
“婉姐姐已经死了。”
赫沙慈不为所动的望着他的泪水。
有很多人想要杀她?
对了,她代替了林婉的位置,那么原本的林婉到哪里去了?
假若这个林婉,不是特使部的人,不是他们可以随意调动的人员。那么徐月莲这个娘,把自己孩子送到哪里去了?
赫沙慈问:“所以这件事是你娘告诉你的。她知道你来找我么?”
何堂摇了摇头。
“你是一个人偷偷跑来的?”
他点点头。
“很好。今晚的事,我的身份,你谁也不能说,明白了么?”
他又点点头。
何堂捂着嘴,在赫沙慈的逼迫中,手脚并用的小心翻过窗子,失魂落魄的走了。
夜里回去的路又黑,此刻走起来如此遥远。
何堂委屈极了。他原本是想来恐吓一下,这个竟敢来假装何婉的坏人,但却被人反过来给挟制了。
“我中毒了。”他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回走,哭着喃喃:“我要死了。”
赫沙慈望着那个恍惚离去的小背影,憋笑憋得嘴都要笑歪了。
吓小孩儿也挺缺德的,但好在赫沙慈本来就是个缺德的人,缺起德来得心应手,毫无负担。
赫沙慈躺在软榻上,伸了一个懒腰,心想,若是何堂知道,自己方才吃下去的“毒药”,实际上是干掉的贡品,不知道会气成什么样子。
所谓瞌睡了有人送枕头,何堂就像个小枕头似的,在赫沙慈对于郡王府内一无所知,也难以下手到时候,自己颠颠儿的跑了过来。
林婉在偌大的郡王府,竟然没有直系的兄弟姐妹,只能陪着年幼的堂弟玩儿。
王珥所说的消息,虽无法验证,但也可暂且当作是事实,以此作为推测的基础。
从郡王何祜的态度来看,他显然非常怀疑林婉烧掉设困阁的动机,也就是说,他是知道,林婉对那个阁有了解的。
他怀疑林婉就是为了和自己作对,才在寿宴之前,故意烧掉了设困阁。
而作为郡王唯一的子嗣,林婉在此处生活的状态,也并不够安逸。
她身边的丫鬟们,是主子稍微不在,就懈怠松心的一帮人。并不十分在意她。
这个爹,意图把她送进京中的昼镫司,并且很看不起林婉的出身,话里话外的,都觉得这庶出的比不上嫡出的。
现下大礼,看重嫡庶的究竟是少了,民间其实更看重能力背景。
即便你是庶出的,甚至亲娘是勾栏瓦肆,秦楼楚馆出身,你只要足够有能力,依然能够登堂入室,压嫡一头。
何祜又为什么要反复提及她的出身?
嫡庶不都是他的女儿么?更何况林婉是他唯一的女儿,还看不上这看不上哪的,岂不是在打自己的脸?
但假若再加上王珥提供的信息,如果郡王一直在设困阁中,养着王妃生下的小王爷。
何祜会如此,倒也有了几分勉强的解释。
但是仍然很奇怪。
就好像,作为外人眼中,郡王唯一的子嗣,堂堂的郡主林婉,实际上在自己家中,不仅不得下人的心,也不得自己亲生父亲的喜欢。
就连妯娌都盼着她死,好将自己儿子过继了去,代替她做府里的小主人。
难怪一出事,徐月莲第一反应便是将女儿送出去,躲起来避风头。
赫沙慈闭着眼睛,躺在软榻回忆着这一天的所见所闻。
骇人听闻,被特使部称之为“四面佛”的怪物;行为古怪,算计已久的特使部;潜伏两年后揭露身份,不再值得信任的,那个被叫做方绪的人。
冲天火柱,满地狼藉,神秘石道,诡异的地下‘六欲天’。
那些与一盏神秘美人灯有关的人,以及......
这个消失的林婉。
赫沙慈现在的境况,就好比其他人在一个谜团中忙来忙去,都和爬在蛛网上的似,牵着无数条丝线,在其中穿梭爬行。
蛛网上的人一日回头,发现这错综复杂的蛛丝已然复杂到了,身处其中无法分辨的地步。
于是他们伸手一抓,抓住了蛛网旁的赫沙慈,将她往里头一扔。
赫沙慈自己还一脑门子官司,却被要求要在蛛网中,分辨出这些乱七八糟的蛛丝属于谁,并顺着抓住吐丝的人。
结果她进来四处看看,只能看见无数交缠的蛛丝,似乎顺着这些丝线,都能往上追踪。
但当她真行动起来时,却摸着一根线,又扯出来其他的线。
乱而无序。
这是赫沙慈此时的感觉。
她有许多线索,但都散而短,让她在其中揪不出一个头来。
赫沙慈在软榻上挪了挪,将头移出去悬空,脖颈被绷出一条十分流畅的弧度。
但这个动作扯动皮肤时,赫沙慈忽然感到一丝猝不及防的刺痛。
“嗯?”
她疑惑的抬起手,顺着痛感来源的方向摸过去,手指屈起来时,却也异常的疼。
手疼?
赫沙慈在设困阁时受了烧伤,但在她走出石道,被那几个丫鬟带回郡王府时。赫沙慈也留意过,她不仅是脸变了,手上的伤也消失了。
此刻赫沙慈支起上半身,在跃动的烛火之中,自窗外照耀进来的雪白月光下,看见自己的手背在动。
如同烛台上的火苗一般,她的手背在从光洁无瑕,变成被逐渐烧起燎泡,血肉模糊。却又在满手血的惨状中,肌肤迅速生长愈合,重新归于光滑。
如此两种境况,在她的手上反复循环出现。
火苗升高,降下,明耀,黯淡。
赫沙慈猛然按住自己的脸。
这是她自己的身体没有错。
此处的祠堂中没有镜子,但假若她的全身,都是手这副样子的话。
那么此刻她自己的脸,也和林婉的脸,在反复交替着出现在她的面部。
特使部不是改变了她的样貌,而是将林婉的脸,不知道用何种方法覆在了她的脸上!
“咚咚咚。”
赫沙慈一惊,转过身去看那扇被敲响的门。
“咚咚咚。”
赫沙慈犹豫片刻,决心装作自己在祠堂中已经睡了过去。
她可以被发现在其中偷懒,大不了明天再领罚。但绝不能被人看见,有两张不同的脸,在自己面上变化的样子。
她一言不发,屏息等待着。
然而门外的人,却也一句话都不说,只有敲门声,在夜间持续响起。
“咚咚咚。”
“咚咚咚。”
“咚咚咚。”